第48章
三日之後,文嬴生辰既至,“樂極淵”千裏逢迎,高朋滿座。寺人點起一百零八宮燈,燭徹區明。燈盞以宮牆為帶,依次排開,以屋檐為襟,順序疊起。層臺聳光,上逼星漢,飛閣流丹,下臨無處。
然而,孟伊的眼裏卻并未裝進這些盛宴美景。她站在回廊下,只靜靜地看着那個正在聽文嬴說着各項布置的重耳。此時的他,面上帶着淺笑,一身玄色長袍在清風吹拂下,衣袂飄飄,風姿俊朗。低眉啓唇,如晨露潤蘭;舉手投足,如春風撫柳。見他稍稍将頭側向這一邊時,孟伊連忙躲在柱後,起伏激蕩的心境,竟如當年一般。
是的,重耳沒變,仍舊是那個讓她牽腸挂肚,朝思暮想的謙謙君子,仍舊是那個讓她甘願為他傾盡所有,付出一切的欽慕之人。少時,她又從柱後探出頭去搜尋重耳的身影,即便是只能如此遠遠相望,她也很是知足了。
此時,身後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孟伊突然覺着有人從背後猛地拍了她一下,後頭一看,竟是滿臉慌張的勃鞮。孟伊深知,他素來冷靜,此時如此慌張,定然是發生了什麽才是,她連忙問道:“哥哥,出什麽事了?”
勃鞮未能出聲,只重重地點了幾個頭,便拉着孟伊飛快地往夥房裏趕。
走水了?不是,若是如此早就有人喊起來。年禧生病了?也不是,若是這樣勃鞮也早送她去禦醫院,用不着再來此處拖了她往回趕。
孟伊一邊走着,腦子裏一遍反複地設想着各種可能。直到進門的那一刻,她才看見被捆綁在柱子上的伯鯈。她吓呆了,頓了一頓後,連忙上前去給伯鯈解開繩索。
“孩子,你沒事吧,到底是怎麽回事,誰把你捆在這裏的?”孟伊一邊解着,一遍緊緊皺着眉急急地問道。
不料,勃鞮卻從身後将她的手拉住,不讓她給伯鯈解開,孟伊掙紮着喊:“剛開我,哥哥,你幹什麽,我要幫伯鯈解開。”
勃鞮将她拉出幾步遠後,才怒目指着伯鯈。孟伊看不懂,只呆在那裏,而伯鯈卻放聲大哭起來。這一哭,孟伊更是迷茫了,她看着一言不發的勃鞮和滿臉通紅的伯鯈,不禁大喊:“到底怎麽了?”
勃醍對着勃醍,大聲地“嗯”了一聲,伯鯈抽搐着道:“姑姑救我,姑姑救我呀。”
孟伊滿臉焦急地應道:“你先說到底怎麽回事,不然我怎麽救你!”
“姑姑……姑姑”,伯鯈斷斷續續道,“今日宴席上,魏犨大人率郤芮、呂甥等人欲生擒了父王,逼迫其退位,還朝政于他人。”
孟伊一聽,登時頭腦發昏,她從未想過,魏犨竟然會如此而為。她只覺着魂靈都出了竅外,整個人輕飄飄地為甚感覺。她閉了閉眼,強制自己定了定神,道:“即是魏大人的計策,你又是從何知曉?”
伯鯈哭道:“他們找着我,許我晉君之位,讓我今日在席上摔杯為號,待父王退位後,我便可以長子的身份登上王位。”
孟伊此時本就失魂落魄了,卻沒想被這話擊得神魂俱散,她晃了晃身子,一個踉跄便欲往後倒下,好在勃醍從身後一把攔住,才不致摔到地上。她強撐着站起來,口中噙淚罵道:“伯鯈,你好糊塗!”
這一聲直引來伯鯈更大的哭聲,孟伊走上前斥道:“你如此喪失心智,不辨是非,怎麽能成大器?你想過沒有,若你真在席上摔杯鬧事,即使真的能逼得君上退位,你也是殺父竊位的不孝之子,擔着這個罪名,晉國百姓,天下諸侯,還能成為一國之君麽?!”
伯鯈這才意識到,原來自己是被算計到骨裏了,他又驚又怕,急踱着腳步哭喊道:“姑姑救我,姑姑救我呀!”
此時離開宴只剩半個時辰了,孟伊想着趕緊向重耳告知這件事,但再仔細想想,卻又不可行。一則,重耳若得知此事,必定治伯鯈犯上作亂之罪,如此不單伯鯈要受罰,叔劉、孟義,甚至勃醍和年禧都将牽連其中;再則,若重耳知道魏犨蓄意謀反,原先那些只為掩人耳目的“犯上”的幌子便真成了現實,他便再沒理由恢複“幕虹之玉”的身份,如此一來,如何“收網”,又如何将秦人趕出晉國?
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
孟伊來回踱着步,嘴上不停地念叨着,她是多麽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就在這時,她的腳步突然頓住了。她轉向伯鯈,認真問道:“你确定是以摔杯為號?”
伯鯈肯定地點點頭道:“确定。”
孟伊聽他如此肯定後,便如有所思地往後靠了靠身子道:“那就有辦法了。”
一旁的勃醍徑直走到她面前,目色漆黑地看着孟伊,他想知道有什麽辦法能讓這場危機轉而為安。
孟伊則不想與他細說,只說:“哥哥這會兒趕緊去‘赤次居’,孟義、叔劉還有年禧帶上,然後去鄢鎮,冉姬就在那裏,今後……今後就別再回來了。”
孟伊含着淚,眼裏全是不舍。勃醍看着這淚水,仿佛知道孟伊要幹什麽了。他強硬地搖搖頭,攔在孟伊身前,不讓她走。孟伊卻把他橫着地手重重按下,哭喊道:“哥哥,出了這宮門,只有你才能保他們平安,這是我這個弱女子沒辦法做到的。我求你了,趕緊帶他們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勃醍眼裏的淚打轉,心中如刀割一般,但他心裏更清楚,此時将這幾人帶走,或許他們還有活着的可能,否則,最終只能命喪黃泉。
勃醍艱難地點了一下頭,便出門而去了,他跑得飛快,不想浪費孟伊用自己給他們換來的一時一刻。
孟伊見勃醍出門去,連忙将伯鯈身上的繩索卸幹淨,她拍了拍伯鯈的衣裳,再三囑咐道:“千萬記着,一會上了席,不要有任何動靜,就靜靜坐着,那兒也不許去,否則,我也救不了你了。”
伯鯈被吓得夠嗆,此是一味的順從,不敢造次了。
随着一聲鼓響,筵席開場了。司樂屬下八十一人,東西兩面,排成判懸而奏秦風;樂師所轄三十六人,橫豎六列,排成六佾而舞大韶。寺人宮女捧上各色鼎食,陳列于席間,品與類俱。重耳和各位大臣觥籌交錯,甚感歡愉,宴上一派歌舞升平。
然而,孟伊卻在一旁膽戰心驚。作為一個宮女,對她來說在席上摔杯需要莫大的勇氣,而作為一個守護者,對她而言,這席上所有可能的突變都是她所擔心的。
舞樂聲漸進□□,孟伊的決心和勇氣也積攢到了極致。她小心地挪到重耳的身後,一曲唱罷,孟伊果斷地拿起重耳的酒樽高高舉過頭頂又狠狠下!
酒樽與桌沿碰撞的那一刻一聲碎響,便散列四周,一時間,席上寂靜了下來,只一瞬,門外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和刺客,便湧入屋內。郤芮、呂甥剛想上前劫持重耳時,孟伊手上僅剩一塊殘片已鋒利地橫在了重耳的脖頸間。
“大膽孟伊!還不趕緊放下!”文嬴大喊了一聲,所有人才從驚愕中醒了過來:是的,劫持君上的正是她,重耳最寵愛的女人,孟伊!
狐偃不明白為什麽她要以身試法地破壞這場原本可以順利進行的行動;魏犨、郤芮和呂甥不明白為什麽她竟會代替伯鯈摔杯引軍;文贏不明白為什麽她會一改往日的忠誠而成全自己排除異己的計劃。
更不能明白的是重耳。那個冰冷的棱角此在自己的喉頭,卻遠沒有心口那麽疼。他沒有流淚,但他知道自己的心在流血。為什麽這個與他朝夕相處的女人竟要破壞自己的計劃?為什麽這個與他山盟海誓的女人竟會要自己的性命?為什麽這個與他曾經纏綿悱恻的女人竟在此刻與自己刀兵相見。
他就着勢,緩緩地站起身來,眼睛裏閃着憤怒地火光,嘴上卻冷峻至極:“把她給我拿下!”
原本欲“擒王”的幾人,見勢頭不對,便轉而護駕。
“諾”!只聽得一聲響應,孟伊便被幾個身披铠甲的士兵押在手裏。她沒有反抗,呆站在原地,任憑他們在自己的身上捆上厚重的繩索,只是那雙眼睛卻深情地看着重耳。
重耳轉過身,本能地回避了這雙眼睛,他知道,這一刻,哪怕是一瞥而過的交彙都會讓他胸口上的傷痕疼得愈加厲害。
“咣當”一聲,牢房的門被打開了,獄卒把孟伊重重地摔在地上,便鎖了門揚長而去。她小心地縮了縮身子,用手撐在地上,慢慢地坐起來。這裏很陰暗,也很潮濕。孟伊看不見四周的模樣,只能聽見牆上各種蟲子爬行的沙沙聲。她有些害怕,下意識地朝門口爬了幾步後,再把背靠下。
她的眼睛有些酸澀,卻無睡意,閉了眼,眼前都是伯鯈的哭聲、勃醍的不舍、狐偃的吃驚和重耳的面孔。她猛地用力睜開眼睛,四周的黑暗融化了方才的景象。她不想再經歷今日的傷痛和恐懼,又無法放空自己的腦子,便輕聲唱起歌來。
“今夕何夕兮,遣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披好兮,不訾垢恥,
心幾煩,而無絕兮,
得知王子。”
歌聲輕而柔,似有卷卷心事,無人展開,又似層層浮雲,飄逸淡然。一曲唱完,孟伊輕嘆了一口氣,只聽見背後有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這是楚歌?”
孟伊回了頭,試問道:“先轸哥哥?”
那人将牢房門外的燈點亮,孟伊定睛一看,果然是先轸他雙唇緊閉,眉頭緊簇,煞白的臉上泛着愁容。
“告訴我,為何要這樣做?”先轸見她轉過頭來,不禁問道。
孟伊卻笑了笑道:“哥哥若是不想說,會回答麽?”
先轸知道她和自己一樣,便嘆道:“你不說,我也就不問了。”他順着光,找了塊地方坐下,又把手上的一件小褥子遞給孟伊。
“這裏濕冷,你手上有傷,凍得太厲害了,容易落下傷病。把這個披上吧。”
孟伊從門縫裏接過這件小褥子,小心的裹在身上後,笑道:“這褥子可是哥哥的?怎麽有股淡淡的花香?”
先轸見她此時還在說笑,心中不禁一急:“你怎麽就不知道着急呢?你知道這會兒的處境麽?這是天牢,關到這裏的人十有八九是要被判處極刑的,你明白麽?”
孟伊見他情緒激動,臉上的笑意也收住了,取而代之的是內心深處那原本蔓延着的哀傷:“怪不得你說,最好一輩子不知道這裏是哪裏才好。”
先轸見她暗淡了下來,便不忍再責罵,只輕聲道:“究竟為了什麽?”
“哥哥,說好不問的。”孟伊請求道。
“行吧”,先轸低下頭,“明日君上審你的時候,你再說吧。”
說完這句,二人都沉默了,許久後,先轸才啓聲道:“今晚委屈你了,這裏沒有像樣的牢房,我沒法把你安置得再好些。”
孟伊淺笑道:“哥哥能來看我,給我帶了褥子就足夠了。”
先轸搖頭道:“我就是不明白,他怎麽這麽對你,換成是我,我定然是舍不得的。孟伊,我已失去了一個妹妹,不想再失去第二個,你明白麽?”
“哥哥。”孟伊看着他,心裏一熱,甚是感動。
先轸見他如此深情地看着自己,便知此時的她也是能體會他的心思的。
“你若真把我當成哥哥,你就答應我,明日在朝上定要實話實話。哥哥相信,你絕不會犯上作亂的。”先轸的眼神裏充滿了對孟伊的信任。
孟伊見他對自己如此關照,心頭甚是感動,她直覺眼眶一熱,便點頭道:“你放心,我會的。”
先轸伸出手,擦拭着她臉頰上的眼淚,又再次囑咐道:“一定要說實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