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桑越回到月華峰的時候,不忘給雲涅打包一份晚膳。
食物來自宗門食堂,食堂分三等,最高等的做什麽,他就拿什麽,也不用操心。
日常關心一兩句,把食物放下,桑越就離開。
其實是假裝離開,用術法直接把身形氣息遮掩住,雲涅就以為他離開了。
但實際上,桑越正坐在他對面。
唉聲嘆氣的。
忘了跟青茯仙君說,自從他不在明面上盯着雲涅吃飯後,雲涅進食的速度稍微放慢了一點點,食量也稍微收斂了一點點。
進步很慢,但可喜可賀。
只是這一舉動,在雲涅身上産生了連鎖反應。
從他用完膳到桑越進來幫忙收拾殘局有一個時間差,在這個時間差裏,雲涅開始囤糧了。
沒錯,囤糧。
不易放壞的幹燥的糕餅果子,用手帕一包,然後飛快塞到床底深處。
像一只警惕又勤儉持家的小松鼠,在為冬日降臨早做打算。
事實上,他本來想摳一塊牆磚出來,可惜敲遍四面牆壁和地板,都沒有找到可以藏東西的空洞,只好退而求其次選擇床底。
……到底是為什麽?
桑越對天發誓,自己沒有餓到徒弟,每頓飯都給他喂得飽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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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雲涅的房間很大。
對這個晚來的唯一的徒弟,桑越很大方,提供的吃穿用度無一不精。
就連這房間,專為沒有安全感的雲涅挖了個小客廳,讓他能感受到多重門的保護。
即便如此,他仍然選擇把東西藏在房間最深處的床下,藏在離自己最近最安全的地方。
那些精木打造的櫃子抽屜,并沒有什麽用處。
桑越故意送給他一些小東西,比如防身的匕首,比如養身的藥丸,再比如精美的玉佩。
除了武器随身攜帶,其他統統藏到床底下。
做這件事的時候,雲涅趴在地上,手臂伸出,一戳一戳地把東西往床下塞。
完全不知道有個為老不尊的家夥正蹲在自己身後,雙手托腮嘆氣。
東西藏好,盤點一遍,沒有一點缺失。
雲涅感到一股油然而生的滿足。
真好。
以前他沒有任何隐私,也沒有任何財富。
想積攢什麽東西,藏得再好,也總會被人翻出來偷走。
那麽多人啊,饑餓的人、受傷的人、嫉妒的人,全都擠在一個大屋子裏。
每個人都虎視眈眈,每個人都恐懼緊張。
一口喇嗓子的幹餅,要藏到松動的牆磚裏,才能在深夜饑餓時拿出來咬一口。
用口水潤濕,不舍地咽下,短暫安慰饑涸的腸胃。
現在他每頓飯都能吃飽,每個夜晚都很溫暖。
可閉上眼睛,雲涅就開始恐懼。
明明以前不被當人的時候,也沒有這樣不安,為什麽到了現在,反而更加惶恐……
因為來到人間才知曉地獄有多恐怖,因為得到過才會害怕再次失去。
這種恐懼與不安,讓他害怕入睡,害怕一覺醒來再睜眼,又回到腐臭的地下。噩夢也如影随形,嘲諷他被救出去又怎樣,還不是又要墜入泥沼。
于是一宿又一宿,雲涅都睡不好。
每次醒了,就翻出偷藏的點心吃一口,用最甘美的甜安慰自己仍在人間。
但這治标不治本。
雲涅很清楚,他的不安來自于自己。
徒弟不是應該服侍師父,幫師父辦事嗎……是因為自己太弱了,所以桑越不用自己?
不能提供利用價值,反而一昧享受對方的好。
這讓雲涅很不安。
害怕哪天桑越厭倦了,就把自己丢棄。
而雲涅毫無反抗之力。
這天,雲涅聽到門被輕輕叩響。
他跳下床去開門,見到了明明可以直接闖入,卻仍舊守禮的師父。
師父的頭發好長,長到了膝蓋,随着他的走動,像一匹氤氲月光的墨色綢緞。
師父身上也好香,不是濃烈的那種,是淡雅卻恒久的香氣。
而此刻,這股好聞的香氣正把雲涅籠罩。
他好像總把自己當小孩……認知到這點的雲涅,微微有些沮喪,卻還是聽話地讓師父半摟半抱住。
這個在雲涅認知中最好看的人,突然掏出一枚素銀戒子。
“猜猜這是什麽?”
桑越去看他,低垂着臉,一雙秀美缱绻的眸子裏含着春水般的笑意,眼角狹長微微上挑,似蝶翼舒展時的曼妙弧度。
雲涅避開他的眼神,專心盯住銀戒。
半晌兒,他老實回答:“一個戒指。”
“嗯,是一個戒指,叫納子戒。”
桑越沒嘲笑他的愚鈍,而是溫柔地抓起雲涅枯瘦的爪子,挨根比劃。
對比相當慘烈,指雲涅的手和桑越的手,慘烈到雲涅想扭頭。
無名指上一涼,戒指被套上去了。
雲涅微微瞪大眼睛,忍不住伸手轉了轉這枚其貌不揚的銀戒。
納子戒,他聽說過的。
雖然很少與別人溝通,但都在一個大房間內休息,他聽過別人聊天時,用羨慕與渴望的語氣說:總管手上的納子戒可以放很多很多東西,可以換一千只一萬只燒雞!
這樣的好東西,他們沒有資格擁有。
但現在,桑越給了他。
雲涅不自覺地,微微揚了下唇角。
很少能見到雲涅臉上的表情産生變化,由此可見,他确實很喜歡這個禮物。
桑越也不由更柔和了些,又想逗逗他,便說:“這只是最不值錢,最普通的納子戒。”
雲涅頓了頓,擡頭,一雙黑沉沉的烏瞳直勾勾望向桑越。
他用很認真很認真,認真到下意識挺直脊背的語氣說:“……嗯!”
桑越被他逗笑了,追問:“只是這樣?”
雲涅就很認真很認真地組織了語言:“我會,報答你。”
桑越又問:“用什麽報答我呢?”
雲涅就說:“全部。”
于是占盡上風的忽然潰敗,頑石仍舊坦坦蕩蕩。
桑越不再逗他了,教他怎麽用納子戒,說:“本想等你修為再精進些,直接送一枚好的。不過……師父想了想,總歸是有需要的,帶着更方便。這枚戒子小了點,以你現在的修為用着卻正合适。”
桑越體貼地沒有提及雲涅囤糧的事。
雲涅卻在學會使用納子戒後,慢吞吞離開桑越的懷抱,并當着他的面,把床底的寶貝們全都掏出來。
他好像很放心桑越。
也是第一次如此放心一個人。
這天以後,雲涅再也沒有把東西藏到床底下過。
藏在他的納子戒裏,戴在手指上,連沐浴也不曾摘下,這樣更有安全感。
一如桑越帶給他的安全感。
這天晚上,桑越沒有離開。
他選擇坐到雲涅身邊,陪着他睡覺。
“小涅最近好像精神不振睡卧不寧,為什麽?”
“害怕。”
因為問話的是桑越,雲涅便回答了這個問題。
如果是以前,他絕不會向任何人示弱,一旦示弱就意味着被更多危險環繞。那種弱肉強食的地方,弱者注定是被強者吞噬的養料。
可桑越不一樣,桑越很強。
雖然對此沒有具體的概念,但雲涅知道,桑越不需要自己處于弱勢,也比自己強的多。
在聽到他的答案後,桑越給了一個很巧合的回應。
在短暫的思考後,桑越得出了雲涅害怕的原因,他便握住他的手說:“不害怕,師父很厲害,這裏很安全,沒有任何人能帶走你、傷害你。”
其實并不是害怕這個,雖然對桑越具體的強大沒有概念,但雲涅仍然相信,他能把自己救回來,就能把自己留住。
他只是害怕……自己太沒用,會被桑越厭棄。
但雲涅沒有反駁,而是順着問:“有多厲害?”
桑越想了想,臉上故意流露出幾分傲慢,這種不良的品質并未給他添上瑕疵,反倒讓他看起來愈發光彩熠熠。
就好像他合該如此驕傲,合該淩駕衆生。
“在這洞府內,在整座月華山,師父保證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小涅,師父很厲害,比你見過的所有人都厲害,所以不要怕,安心睡,師父今晚就在這陪你。”
這一晚桑越信守承諾,果然寸步不離。
于是雲涅難得安眠。
他悄悄抓住桑越的長發,将一縷青絲纏到指間,只是感受到這個人在自己身邊,漂泊無定的魂靈便安然沉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