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雖然心中波瀾起伏,苦辣交織,但白豔知道自己不能,也沒有資格敷衍。她照常回房化好妝,換了精致的旗袍。

緋華在一旁碎碎念:“多好看啊,那穆公子是真沒福氣,早晚會有更好的…”

白豔垂下眼。

她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在今年找人将自己贖出去,倘若穆公子果然無意,她便不應當讓他絆住自己的步伐。

深吸一口氣,她擡起頭,對鏡子裏的自己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黃包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白豔看着手裏的局票,這才覺得有些奇怪。

這位“魚羊先生”是生客,味覺酒樓她往日也從沒有來過。這些老爺們叫局,通常都會叫自己熟識的姑娘,不然若是被回絕,未免尴尬。這麽多年,她唯一一次出生客的局,還是那日穆公子…

不,不要想了。

說回局票,這位客人居然叫“魚羊”,未免也太奇怪了。而且,她總覺得這張局票上的字跡有些眼熟,但寥寥幾字,她實在想不起究竟為何眼熟。

百思不得其解,又為了轉移注意力,她便放任思緒胡亂飄散。但在遙遙地看見民康醫館的招牌後,所有思緒都被風吹走了。

味覺酒樓就在民康醫館不遠處,到了酒樓門口,娘姨扶着白豔從黃包車上下來。

高跟鞋甫一落到地上,就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識,不受控制地想往馬路對面走。

無意識地狠狠捏住娘姨扶着自己的手,白豔只覺渾身有千鈞之重。她咬着唇,艱難地往前邁出一步。

只一步,她就知道自己輸了。

在對穆公子的思念和理智之間的博弈裏,她狼狽地丢盔棄甲,終于不得不承認。

她真的很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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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開手,白豔對娘姨道:“你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不待娘姨回話,她轉身就走,急促的腳步讓高跟鞋磨得後跟生疼,但她顧不得許多。一路小跑到民康醫館門口,她一把拉住了恰好出來倒垃圾的茶房。

“勞駕,請問穆醫生有沒有在?”白豔匆忙地,帶着滿懷期待地問道。

茶房皺起眉:“穆醫生?你是說小穆醫生吧?小穆醫生剛走呢,就剛才。穆老爺的話,他的施診時間不在這個時段…”

不在,他不在嗎…?

沒再聽茶房又說了什麽,白豔皺起眉,又漸漸松開。她怔怔地道了謝,轉身走回了酒樓。

“哎喲我的姑娘呀,你跑什麽?可仔細崴了腳呀…”娘姨匆匆地跟上來說。

白豔只是往前走着。她一時想笑,又不由想哭。

可眨眨眼,并沒有眼淚落下。

或許這是好事。

娘說了,一旦為一個男人落淚了,就再也脫不開身了。

娘親為父親熬幹了所有眼淚,而她在這堂子裏,已不知虛情假意地哭了多少。

這是好事,她的淚已經髒了,就莫要再去沾染了穆公子吧。

白豔怔怔地往前走着,推開眼前的門,再往前走,坐到了桌前。

直到一縷鮮香飄至鼻端,她才驀地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走到了客人的包廂裏。

她猛地站起身,擔心自己已經太過失禮,但一轉頭,卻沒有看見半個人影。

娘姨不在,聽差不在,更沒有什麽客人。布置清雅的廂房裏,只有她一個人。

和滿滿當當一整桌的菜。

白豔不由皺起眉,在房間裏轉了一圈,仍是沒有發現什麽人,打開門一看,門口也是空無一人。不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只得坐回了桌旁,靜靜等着。

為了不讓心裏太空,她便百無聊賴地打量起面前的飯食。

讓她頗有些驚訝的,這些飯食分量很少,也并不像酒樓的菜色安排。一只攢心食盒如同花瓣一樣自中心展開,五只小小的碗放在其中,卻是個個不同。

不同于尋常的撇口、圓口碗型,也不是稍有創意的花瓣口型。這五只碗卻是風筝、青蛙,小兔子之類的形狀,形狀各有其型,顏色也五彩斑斓。

內裏盛着各色飯食,也是極鮮美的菜色:綠春筍,白豆腐,嫩蠶豆…顏色鮮亮,與碗碟相得益彰,看得人不由食指大動。

原本煩郁的心情不由被七彩的顏色沖淡許多,白豔忍不住輕輕拿起了食盒裏的一只桃子形狀的小碟。

這只“桃子”形狀可愛,枝葉栩栩如生,深粉色的碗裏盛着一種凝固如瓊脂的淡粉色食物,上面妝點了白色的糖霜,想來應該是外國人吃的“布丁”。

湊到鼻尖嗅了嗅,一股桃子的甜蜜頓時包圍鼻尖,不必吃進嘴裏,那清甜的滋味仿佛就已經在舌尖滑過。

白豔剛要把蜜桃布丁放回去,突然才看到,食盒裏原本放布丁的那一角,放了一張和碗的形狀近似的砑花箋。

她的心中頓時漫出難以言喻的情緒,一種猜想漸漸成型。

不,怎麽可能…

白豔微微顫抖着,伸出了手。

這張砑花箋的邊緣并不齊整,顯然是由人親手裁剪出來的。箋上的紋路看得出是一個小孩,但因為被字跡覆蓋,并不能看得太清楚。

那字跡潦草飛舞卻優雅,寫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放下布丁,她又拿起那只風筝碗,下面同樣有一張風筝形狀的花箋,同樣的字跡,寫着:莫向東風怨別離。

再拿起一只櫻桃碗,下面卻不再是詩句,而是一句:女兒口色,且鮮且豔。

一只只精巧可愛的碗,一份份鮮美可口的飯食,一張張花箋,寄載着細細絮語。

“莼菜性寒,不宜多食,然黃魚肥美,不敢辜負。”

“火腿難得,願此鮮能稍慰脾胃之相思病。”

一字一句,或文藝,或體貼,甚至看到最後,還有一張花箋上寫着:唉,手好酸,唯有白小姐一笑能解之。

原本心中的感動與驚訝正洶湧交纏,看到這句話,白豔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

滿懷着激動,她正要放下碗去尋穆星,身後卻已經傳來了那個讓她思之如狂的聲音。

“喜歡嗎?”

白豔猛地轉過身,便看到穆星正站在她身後幾步,含笑看着她。

仿佛所有的光都彙聚在了眼前。

“喜歡嗎?”穆星笑着走近幾步,坐到白豔身旁。

白豔看着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她突然想笑。

是啊,為什麽方才會如此胡思亂想呢?

穆公子是怎樣的人,她多少也有一些了解。不過是幾日不見,卻能激起這樣多的情緒。現在他站在了面前,她便又覺得方才所有的胡思亂想簡直不可思議。

或許,只因為是他吧。

因為是他,所以才會如此敏感,如此不自信,如此多疑而多情。

“喜歡。”白豔看着穆星,字字清晰,“只要是你給的,我都喜歡。”

兩人相視而笑,所有的不安與猜測都煙消雲散。

“快吃吧,一會兒要冷了。”穆星說着,從食盒裏取出兩雙木筷,遞給白豔一雙。

心中所有洶湧的情緒都漸漸歸于平和,白豔接過筷子。

她并沒有急着吃,而是先打量了一下,發現這雙筷子果然也別出機杼,在筷頭處分別刻了兩句詩。

“蒼山負雪一壺春,碧海映天半碗泥。”她笑起來,“這詩怎麽會這樣對?”

“我也不知道,這是我姑媽刻的,負雪是她的名諱。”穆星道:“這些碗筷都是她給我做的,或許也只是圖好玩吧。”

點了點頭,白豔又若有所思道:“負雪…?是曾經那位負雪夫人嗎?癸亥年辦過畫展的那位?”

穆星有些驚訝:“你也知道我姑母?”

白豔笑道:“我們老師十分鐘愛負雪夫人的作品,那年夫人開辦畫展,他便組織我們一起去參觀了。負雪夫人當時還免收了我們的門票。”

穆星皺眉一想,嘆道:“那時我嫌畫展人多無趣,便沒有去參加,可惜了。若是我去了,豈不是能提早遇到你?”

白豔也道:“是啊,我若能提早遇到你,那…”頓了頓,她沒再說下去。

那一切,或許早已不同。

見她突然頓住,穆星怕引得她傷心,連忙轉移話題,指着桌上被白豔一張一張疊好的紙道:“你看,這些碗筷是我姑媽做的,但這些砑花紙卻是我昨夜一張張裁出來的。只是手藝不佳,形狀遠沒有碗碟的好。”

伸手拿起那一疊花箋,白豔輕聲道:“形狀如何有什麽要緊,重要的,是這一片心意罷了。”

昨夜裁剪花箋時,穆星還沒有什麽很明晰的目的,只是覺得這樣能添些趣味。如今見白豔這樣愛惜,她才漸漸地覺出高興來,連手上被剪刀絞出的傷口,仿佛也沒那麽疼了。

兩人便如此對坐着,偶爾說幾句閑話。吃完飯後,穆星要叫被安排在門外的浮光進來收碗盤,白豔也跟着一同起身。

穆星視線一瞥,突然才看到白豔的高跟鞋後跟那裏有兩道幹了的血痕,染在她雪白的腳跟上,格外顯眼。

她連忙道:“你這是怎麽了?”

白豔一愣,低頭一看,這才發現自己的腳跟被高跟鞋磨破了。她正想說不礙事,穆星已經連忙過來扶着她坐下,又跑到門口讓浮光去醫館取藥。

白豔見她着急,忙道:“不要緊的,你別…啊!”

穆星竟自蹲到了她的面前,直接脫下了她的鞋子!

“這怎麽行!穆公子,你…”白豔頓時又羞又躁,想把腳縮回來。

穆星卻握着她的腳踝不松手,語氣急道:“怕什麽,腳都磨破了,還在意這些做什麽。”

她查看了一下,心疼道:“幸好只是磨破了,沒有別的傷。怎麽這樣不小心呢,你是不是穿着高跟鞋跑過?”

垂眼看着蹲在面前的人,白豔抿住唇,突然輕聲道:“前幾天你一直沒有來找我,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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