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近幾年雖然西方的有聲電影傳進了□□,電影院幾乎遍布全國,但在聞江,每逢休息日,還是屬戲園門口最熱鬧。
因為今日有荀慧生的好戲,原本一元的票價竟漲了一倍,許多人乘興而來,但因囊中羞澀,只得敗興而歸。不過這倒是給了穆星便宜,她與白豔趕到戲院時,早已唱過了一處戲,不過因為票價上漲,好歹還有一些空位。
直接買了兩張包廂票,招待便帶着她們直接去了二樓的包間看臺。
擔心宋叔和浮光在此處不方便,穆星便打發二人各自去消遣,不必在包廂伺候。招待們上了果盤飲料後也都走了,包廂裏只留下了穆星和白豔兩人。
上一場活絡氣氛的打戲已落幕,又一陣鑼鼓敲打熱場後,諸般器具皆已備好,就等着角兒上場了。
“趕巧了,聽聞這位男旦是得了馮家的真傳,我好幾年沒聽過京劇,也不知他唱的如何。”穆星一邊說,一邊拿了瓶汽水給白豔。
白豔接過汽水,道:“我曾聽過幾次,倒也還不壞。不過我沒聽過馮家其他人的戲,也沒處比較。”
“那真是太可惜了。”穆星說:“馮映天的戲可不得了,當年她在海壇一開嗓,名聲大震啊。雖然她是學的老生,但是唱起青衣來,也很不壞。”
正說着,八個侍女已經跟着馮一樓扮的虞姬上了場。
“自從我,随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
“虞姬”一開嗓,穆星就忍不住皺起了眉。她搖頭道:“不對味,不對味啊。”
白豔道:“我聽着也還好,果然比不得馮映天麽?”
“差遠了。”穆星道:“馮女士唱老生無雌像,唱青衣又能幽咽婉轉,遠不是馮一樓能比的。”
她一番話說的十分激動,白豔忍不住轉頭看着她:“聽穆公子的口吻,仿佛與馮映天很熟識?但我聽聞馮女士壬戍年便去世了,那年公子也不過十二三歲吧,竟就喜愛聽戲了?”
說到此處,穆星的眉眼頓時松活,帶上了笑意:“是我姑媽帶我去聽的,她算得上是半個票友,除了畫畫,平時大部分時間都耗在戲院的。”
這是穆星今天不知第幾次提起她的姑母,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些精致碗筷,白豔不由道:“想不到負雪夫人還有這樣的意趣,既能雕刻繪畫,做手工,還會聽戲唱戲。有這樣的姑母,穆公子幼時一定很快樂吧。”
Advertisement
“是啊。”穆星頗有些感慨,“姑媽是我奶奶唯一的女兒,同我伯父相差了近二十歲,所以家裏對她很寵愛。那時候還時興纏足,因為我姑母怕疼,便作罷了。後來我父親出國念書,她跟着同去,回來就成了‘進步女青年’,堅決不結婚生子,自作主張建了畫廊…”
白豔認真地聽着,道:“負雪夫人這樣受寵,想來穆公子你受到的寵愛也只多不少了。”
穆星點頭笑道:“是啊,我出生後很長時間,她都覺得我搶了奶奶的注意力,說我是小醜猴子。但是我那會兒很沒眼力勁,不喜歡兩個哥哥,一個勁地就要纏着她。姑母起初還嫌我煩,後來沒辦法,只能帶着我一起玩了。”
“那會兒她就已經認識了馮映天,經常和馮映天同臺對戲,就唱《霸王別姬》。馮映天正經登臺時都只唱老生,只有和我姑媽對戲時會唱青衣。她們一般都是在收了場的馮班戲臺上唱,她們在臺上咿咿呀呀,我就在臺子下面趴着聽。雖然聽不懂,但我朦胧地知道,這是個很美很美的故事…”
穆星語氣輕柔地說着,帶着深沉長久的眷戀。白豔一邊認真地聽着,一邊忍不住想象:小小的,剛掉了顆牙的小穆星,像小猴子一樣趴在坐席上。傍晚的戲院燈影憧憧,兩個風華絕代的女子在臺上演繹着傳世的愛情,小猴子在下面懵懂地看着,聽着…
那些咿咿呀呀,悲喜交織的故事都漸漸染上時光的顏色,消散在世人的口耳相傳中,唯有寄載其中的愛,能夠生生不息,經久不衰。
絮絮地說了一會兒,穆星才猛地回過神,帶着歉意道:“說了許多無用話,讓你不能專心聽戲了。”
白豔連忙搖頭:“沒事,我很喜歡聽。”
能夠在這些回憶裏編織出你的過往曾經,了解你,接近你,如何能不讓人歡喜?
她又問:“後來呢?”
“後來啊…”穆星垂下眼,“後來我進了中學,又是寄宿制,和姑媽一起玩的時間就沒有以前那麽多了。只那年冬天,聽說馮女士急病仙逝,姑媽也恰好生了場大病,落下了病根,從此我們都再也不聽戲了。”
“再後來,姑母去美國治病,我與二哥一起去,一邊讀書一邊陪姑母。只過了兩年,姑母就去世了。”
雖然平日都可以混不在意地提起她的名字,說起那些經歷。可在這一瞬間,看着白豔認真而心疼的眼睛,穆星突然忍不住有些鼻酸。
即便已經過去三年,姑母最後纏綿病榻的身影依然印刻在腦海中。原來那些巨大的悲痛并沒有消散,只是潛藏在了心中的角落。它們窺探着機會,等待着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裹挾心靈。
包廂一時靜下來,只有戲臺上悲切高昂的唱聲:“…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沒有猶豫,白豔伸手抱住了穆星。
語言太過貧乏,讓安慰也顯得輕浮,不如給予厚實真切的擁抱,壓住漂浮的悲切。
埋在白豔蓬松柔順的長發裏,穆星眨了眨眼,将淚意憋了回去。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其實,我也沒有很難過…”
白豔并沒有就此松手,反而抱地緊了些:“我知道,只是我自己想抱抱你。”
只一句,原本控制住的淚意又開始洶湧。
蹭了蹭鼻尖的卷發,穆星喃喃地說:“白小姐,你為什麽這麽好啊,萬一…”
萬一我再也不想離開你了,可怎麽辦呢…
直到下一場戲熱熱鬧鬧地登了場,包廂裏的兩個人才各自做好。
穆星別過臉,有些臉紅地揉了揉眼睛。一旁的白豔看得好笑,有意坐開一些看向臺上,讓穆星自己整理。
不過視線一掃,她突然看到了斜對面某個包廂,裏面坐了一男一女。其中的女子是钰花書寓的一個大先生,名喚緋蘭;而那個男人,恰就是她此行的目的,張德榮。
原來張德榮是緋蘭的常客,之前白豔還和崔少爺在一起時,張德榮就沒少請崔少爺喝花酒,白豔在旁陪坐,也聽了不少閑話。平日在堂子裏,緋蘭也會抱怨一些張德榮的事,白豔自然多少記住了一些。
其中一條,就是張德榮每周必然要到戲院聽戲。
白豔會提議來戲院,一方面是想多陪陪穆星;另一方面,就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能遇到張德榮。
張德榮确實在後,白豔便放下心來。
能對穆公子有一些助益,也能讓他多記得自己的一些好吧。
不一會兒,穆星已經收拾好情緒,向白豔坐近了些。正好臺上在中場休息,白豔便對穆星道:“穆公子,你還記得咱們來這裏的目的是什麽吧?”
穆星笑道:“怎麽,白小姐終于記起那位張老板的事了?”
白豔有意逗她,皺起眉道:“嗯…是有一些眉目了,不過還不是很确切。”
穆星配合道:“那要怎麽辦?”
沒有猶豫,白豔牽起穆星的左手,指着食指上那枚戒指道:“我看這只戒指很好,穆公子就把它當做交換,怎麽樣?”
穆星的這枚戒指是她在美國時買的,戴了許多年。雖不是什麽很金貴的東西,但見白豔要這個,她不由愣了愣。
白豔挑起眉:“怎麽,穆公子覺得不值嗎?”
笑了笑,穆星脫下戒指,道:“怎麽會呢,只是沒想到你會要這個罷了。”
她有意将戒指直接遞給白豔,沒想到白豔反應更快,她剛脫下來,白豔就伸出了左手,笑得很甜:“穆公子給我戴上吧。”
穆星頓時僵住。
果然有問題…
如果她給白小姐戴在無名指之外的手指上,意味不言而喻;但是如果讓她戴上無名指…那事情就嚴重了。
動了動手指,白豔笑眯眯地看着穆星,正想開口。搶在她開口之前,穆星将白豔的手翻了個面,将戒指放進她的手掌。
穆星道:“這枚戒指是我多年來的貼身物,既然白小姐要,那就轉送給白小姐。只是恐怕尺寸不合,不如白小姐将它收好,改日再買個新款。”
為表示誠意,她直視着白豔,因此毫不意外地看見了白豔眼中閃爍的失望。心中狠狠一抽,她不知滋味地移開了眼睛。
低頭抿唇一笑,白豔收回手:“那自然好。”
穆星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白豔卻又沒事人一般說:“我已經差不多想起來了,這個張德榮張老板,大約三十五六歲吧。他是兩年前到聞江的。之前聽說是在浙江做生意,到聞江來擴展生意,因為發展不錯,幹脆常駐聞江了。不過我們這樣的身份,也不可能了解到他生意上的事,也只能說說這個人本身了。”
努力忽略心中波瀾的情緒,穆星問道:“那他為人如何?”
白豔道:“這個張老板跟一般的生意上不一樣,他很舍得花錢,時不時就會帶着各種人喝花酒叫局。因為出手闊綽,所以才能很快籠絡到一些人,打進聞江的圈子。連崔少爺也曾對我說,覺得張老板很大方,人也誠實可信,很願意照顧他的生意。”
穆星點頭:“聽起來,是個很圓滑周到的人,但其中有幾分是圖利,幾分是真心就說不準了。”
白豔贊同道:“确實,他這麽做是有故意經營形象的意味,但不得不說,他也确實做出了一些實事。比如去年修河堤,聽說他還是出了許多錢的,不像一些人名號叫的震天響,一樣都沒落到實處。”
所以這是一個圓滑世故,手段精明的商人。
這倒不出乎穆星的意料,一個沒有野心的人是不可能去競争理事會的。而且,雖然開的是藥鋪,但這是一個商人,而不是一個醫者。這也不失是個好事,只要能夠提供利益,商人更利于驅使交易。
而且這人根基尚淺,有急于發展,相比扶持一個早已根基深厚的老人,自然是需要依附大樹的新人更利于掌握。
伯父已經離開政界,家中又沒有人可以承繼,如今時局不穩,一切便顯得不可控制。倘若能有一個心思活絡又善于鑽營的人在前面通氣,處于後面的穆家便能更快地調整方向。
如此一想,穆星便下定了決心要結交張德榮,她道:“如此看來,我還是頗有必要結識張老板,只是缺個引薦的人了。”
唐钰固然能替她與張德榮引薦,但自騎馬那日後,穆星心中別扭,她感覺若要維系二人的友誼,她必不能再與唐钰有利益上的牽扯。
穆星心中正想着,白豔突然道:“穆公子,你道我今日約你來此處是為什麽呢?你且往那邊看——”她給穆星指了個位置,“那便那個穿長衫的,不正是張德榮嗎?”
穆星先是茫然地往前看,待看到人,又聽到白豔如此說,她頓時驚訝道:“竟如此有緣嗎?”
白豔笑起來,将她如何聽聞張德榮的愛好的話一說,穆星這才清楚,她連忙感謝白豔。
白豔笑道:“如此看來,你方才送我的戒指是不是很劃算?”
聽她提起戒指,穆星心中越發愧疚,難以面對。她一慌亂,馬上起身道:“事不宜遲,我去與張老板會一會。”
不料她剛起身,白豔又拉住了她:“別忙呀,怎麽能你過去找他呢?”
穆星一愣:“為什麽不行?”
聞言,白豔拉着她坐下,忍不住笑道:“穆公子,你真是太實誠了。”
穆星不明所以,只得聽她繼續道:“穆公子,我雖不清楚你是要同張老板做什麽生意。但即便今日你正是來尋他,有意合作,那也不應當明晃晃地抛出底牌。你如此主動地去了,那張老板豈不以為你果然非他不可,失了矜貴,後面哪裏還有你進退的餘地?豈不是喪失了主動權?”
穆星這才恍然大悟。
她固然聰慧,但自小都是被衆星捧月的那一位。她從來都知道,只要她想要,就一定能夠得到。既然直來直往已經足以讓她得償所願,那自然無需再處心積慮地謀算計劃。
即便知道商業水深險惡,但她直來直往慣了,一時竟改不過這做派來。
聽了白豔的話,她才頓時明白過來,想一想,又不由覺得心疼。
不知這些經驗,是白小姐經歷了多少才明白的。
她問:“那我要怎麽辦?”
白豔笑道:“我既然如此說,當然也有主意,只是這個主意也不能白給。”
一聽她這麽說,穆星以為她又要戒指,不由有些猶豫,又忍不住譴責自己。
白小姐如此待她,她卻還在欺騙白小姐,如今有了這個人情,她虧欠白小姐的便更多了…只是,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
事到如今,她無法再忽視那些異樣。白小姐分明對她産生了一些情誼,可是這些情誼卻是基于她男子的身份的。換而言之,白小姐喜歡的,是男人的身份。如果她不是男人,白小姐,還會喜歡她嗎…?
不知為何,這個認知竟讓她的心抽痛起來。
許是看出了她面色猶豫,白豔笑道:“我也不要金銀首飾,穆公子不用擔心。”她眼睛一轉,視線落到面前的小吃盤上。
她道:“只要穆公子給我剝一些瓜子,待我吃了,自然就有主意了。”
難以言喻的傷心在心中蔓延,穆星躲閃着白豔的笑容,勉強點頭道:“好,自然沒問題。”
看了看她,白豔又笑道:“既然如此,那我便為穆公子走這一趟吧。”
說完,她起身出了包廂,穆星遲疑地回過頭,卻只看到晃動的門簾。
而在她看不到的門外,白豔靠在包廂的牆壁上,收斂了所有笑容。
她展開左手,看着那枚戒指,輕輕地拿起,套在了自己的左手無名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