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白豔再回到主廳時,儀式已經開始了。

“怎麽去了這麽久。”穆星拉開椅子讓她坐下,小聲問:“他們這是在做什麽?”

大廳的前面,厲二爺和穿着嫁衣的緋蓮并排站着,一個老爺和钰花書寓的鸨.母說了一通話,然後從鸨母那兒接過了一樣東西。因為坐的位置偏遠,聽不太清他們是在說什麽。

白豔看了一眼,對穆星道:“那位老爺算是厲二爺和緋蓮的媒人,這會兒便做證婚人,替緋蓮拿回她的賣身契,以示公證。從此過往不究,緋蓮就是厲二爺的人了”

穆星點點頭。

白豔又道:“穆公子知道‘點大蠟燭’吧?當初便是厲二爺給緋蓮點蠟燭開了苞。在這書寓裏,通常點過蠟燭後,恩客都會直接包下大先生。若是像緋蓮這般命好的,能被贖出去做姨太太,那是天大的福氣了。”

聞言,穆星不由想到了厲二爺的那位太太。一個女子的福氣,卻是另一個女子的災難。

暗暗嘆了口氣,穆星順口道:“那若是沒有被贖出去呢?”

頓了頓,白豔幽幽道:“若是被恩客抛棄,大先生便只能回到堂子裏,等着下一個恩客包養自己,循環往複。直到人老珠黃,耗盡最後一點身價。若是能攢一些本錢自己贖了身,要麽嫁人,要麽也買兩個人,變成老.鸨。又或許,染了病,淪落到鹹肉莊裏,等死罷了。”

被她一番話說得心中梗的慌,穆星想了想,問道:“不知厲二爺給緋蓮贖身,大概花費了多少?”

“緋蓮還有家裏人欠了債,一并算下來,少不得是這個數。”白豔比了個“五”的手勢。

五千塊,對于厲二爺這樣的人家,不過半塊地皮、幾場豪賭的價格,卻能賣盡一個女子的一生。

穆星本想接着問“那你呢”,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自那日從裁雲閣回來,她便下定決心要同白小姐表明一切,如今,只差一個時機罷了。

她深知白小姐從始至終都是想要一個男人,待她表明身份後,白小姐如何怪她怨她,她也只能聽之任之了。

而即便她想替白小姐贖身,也該到一切糾結塵埃落定的時刻再提。又或許,到了那時,白小姐也不需要她的幫助了…

Advertisement

那邊的各種儀式完成,證婚人說了幾句祝福的話,宣布禮已大成。話音剛落,一衆賓客紛紛鼓掌,遙遙地舉起酒杯恭喜厲二爺。儀式結束,衆人便松快下來,開始享受宴席,大廳裏一時觥籌交錯,氣氛熱鬧。

穆星原本跟着唐钰坐在中心的位置上,跟着喝了幾杯酒後,突然看見厲二爺帶着緋蓮要往主位這邊來敬酒,她頓時有些慌。

該死,竟忘了還有敬酒這一茬了!

雖然她與厲二爺數年未見,但穆家與厲家多年交好,可謂知根知底。穆家究竟有沒有一位“穆三公子”,厲二爺不可能不清楚。若是被他當堂戳穿,那可了不得——即便她早想與白小姐坦白,也絕不是在這樣的場合下!

眼看厲二爺同這邊只隔着兩張桌子了,穆星急着想換個桌,一時之間又想不到好理由。正着急時,突然白豔扯了扯她的袖子,道:“公子,張老板要請你過去呢。”

穆星忙轉頭一看,張德榮果然正往這邊走過來,想來正是要來敬她與唐钰一杯的張老板與厲二爺不熟,又有身份限制,因此坐的頗有些遠,若要躲,他們那裏倒是好去處。

心頭一橫,穆星正要站起身,突然見一個聽差一路小跑進來,附在厲二爺耳邊說了幾句話。厲二爺眉頭一皺,也顧不上敬酒,跟着聽差出去了。

衆人皆在忙着敬酒走動,整個大廳沸反盈天,除了厲二爺正在敬酒的一桌,也沒什麽人注意到。

穆星倒是松了口氣,坐回椅子上。

沒一會兒,張德榮已經走了過來:“二少,穆三少!方才便想來請酒了,只是貴客們坐一處,小的不好叨擾。”看白豔一眼,他又道:“不知二位爺賞不賞臉,去咱們那桌坐坐呢?”

唐钰與張德榮本就有關系,自然答應,穆星也不想再坐在這裏心驚膽戰,便跟着張德榮去了他們那一桌。

張德榮這一桌基本都是半路起家的商人,雖然與厲二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但也沾親帶故地來吃一杯酒,好多結識一些人。這會兒見唐钰與穆星過來,衆人都連忙起身相讓,倒了幾杯老酒吃了,開始各自攀談。

穆星與衆人并不熟,本也不是來說話的,便安靜坐着,吃了一些小菜,只同白豔說話。

她正在給白豔夾菜,突然聽一旁的張德榮道:“說起來,三少與白小姐也認識了好一段時間了吧?”

穆星一愣,反應過來他們的話題已經奔向了下三路去,談起了女人。以為張德榮不過随口一說,她便點了點頭:“差不多小半年了,張老板與蘭小姐倒是時日長久。”

她本是想轉移話題,不料張德榮順勢道:“是了,可惜當初我做宴‘擺房’時還未認識三少,不然定請你喝一杯花酒。”

穆星一愣,她雖聽不懂“擺房”是什麽意思,但想來與“點大蠟燭”這種事相差不遠。感覺有些奇怪,她正想敷衍過去,旁邊一個商人已接口笑道:“這有什麽,三少雖然喝不了你的花酒,你倒是可以喝三少一碗冬瓜湯呢!”

此話一出,席上衆人頓時大笑起來。

“擺房”穆星是聽不明白,“喝冬瓜湯”她卻知道是南方話裏做媒的意思。張德榮的意思,分明是想替她和白小姐做媒人!

沒想到張德榮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穆星頓時一陣尴尬,她想裝傻道:“什麽冬瓜湯…”

一旁的唐钰見衆人一來一往,心中早已明白是怎麽回事。只因穆星尋常宴席總帶着白豔,他以為穆星也有此意,當下便舉起酒杯對穆星道:“三少,冬瓜湯我便不喝了,到時候若有喜酒,還請留我一杯啊。”

唐钰一開口,衆人便紛紛也舉起了杯,直言哪天訂下點大蠟燭,一定要請他們一杯酒。

衆人三言兩語已将事情擺到了臺面上,穆星同舉杯也不是,不舉杯也不行。她轉頭看一眼白豔,白豔卻只看着她不說話,面色緋紅,分明是等着她開口答應。

可這件事卻是她萬萬不能應下的啊!

穆星正在絞盡腦汁想要如何回絕此事,坐在張德榮身旁的緋蘭突然開口道:“哎呀我的老爺,這卻是好沒意思的事情。俗話說狗饞舔磨,人饞說媒,你若保了這樁親,穆公子以為咱們不止是要碗冬瓜湯,心中顧慮,怎麽好開口答應呢!”

以為緋蘭是在給自己臺階下,穆星馬上點頭:“是——”

不料緋蘭話音一轉,又道:“不然穆公子一心傾慕姐姐,心疼都還來不及,這會兒到了緊要關頭卻又不答應。知道的說是咱們礙事耽誤人家,不知道的,只怕要說公子是不願意給姐姐‘擺房’點蠟燭呢!以後這話傳出去,可叫姐姐和三少如何自處呢?”

這話竟是直接把她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若是她此時矢口拒絕給白小姐點大蠟燭,不僅是她與白小姐的關系岌岌可危,更是相當于當衆讓白小姐丢了臉面,從此斷了白小姐的路!

穆星瞠目結舌,心中發狠着急,卻毫無辦法。

眼看時間一點點過去,衆人舉杯的手也僵了,白小姐臉上的笑也凝了。震耳欲聾的心跳聲裏,穆星聽到自己一字一句地說:“我本也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想正式地提出來。既然今日張老板有意玉成此事,我便順水推舟吧。若是白小姐有心,還請飲盡此杯。”

帶着一貫的笑容,她仰頭喝盡了杯中的酒。

她已漸漸明白過來,此事必是白小姐同張德榮一起給她布了個局,想逼她給她點大蠟燭。否則以張德榮的性子,若不是得到了保障,必不會做這樣風險巨大的事。

可她能給予白小姐的,只到這場鏡花水月的歡慶為止了。

她實在不敢也不能再錯下去了。

周圍響起喧鬧的歡呼聲,一些旁桌的人聞聲也跑了過來,聽聞是又成了一樁喜事,連忙跟着舉杯相慶。祝福的聲音撞擊而來,仿佛此時便已是穆星與白豔的婚慶之時。

穆星放下酒杯,白豔看着她,将手中的杯子倒了過來,笑道:“我一滴未剩。”語氣鄭重而滿足。

在桌下伸手牽住她的手,穆星道:“等下散宴後,我想同你說件事。”

然而穆星低估了男人對于勸酒這件事的熱愛。

厲二爺匆匆回到主廳時,定大蠟燭的喜事已經傳遍了大廳。一衆早已喝的上了頭的客人借着恭喜祝賀的名頭,紛紛來給穆星敬酒,一時推杯換盞,喧嚣不止。

“是哪家的公子要定大蠟燭了?”厲二爺匆忙地同王夢維他們打聽。

一直坐在自己位置上沒動過的王夢維搖搖頭:“不清楚,聽說是唐公子那邊的人。”

一旁的宋幼丞低聲問:“二哥,剛才是不是以寧…?”

厲二爺的面上掠過一絲尴尬,敷衍道:“就是來看看,我已經讓人把她送回去了。”

宋幼丞與王夢維本就不想久待,聞言便都起身告辭,厲二爺知道留不住他們,便也随意了。

送二人出門回來,厲二爺連忙帶着緋蓮走到人群裏,朗聲問:“這是又有什麽大好的喜事?”

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說了,一聽到穆家的名頭,厲二爺皺起眉來,剛想問是哪家的穆三少,身旁的緋蓮已經叫起來:“白姐姐!二爺,咱們得敬一杯啊!”

一時被打岔思緒,厲二爺也顧不得多想,馬上倒出酒來要敬。

先前穆星雖然幾番推拒,但耐不住人多口雜,幾杯下來已喝的滿面通紅,頭暈目眩。這會兒聽見厲二爺過來了,她也沒想起來躲,直直地站起來就把酒杯抵到厲二爺面前,大聲道:“二爺啊!祝你,祝你花好月圓!到時候我肯定請你!”

不等厲二爺看清她的臉,她又轉頭一一指過在座的人:“還有你,你,你——唐公子!都來啊!”

晃了晃,她仰頭幹了一整杯酒,頓時衆人都亢奮起來:“好酒量!來來,大家一起喝一杯!”

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杯,白豔原本該勸着少喝些,到最後已經恨不得趕緊把她拖走了,她正着急時,穆星突然丢下杯子就往大廳外跑。

“公子!”白豔吓得連忙跟上去,飯桌上的衆人哄然大笑。

抱着招待拿來的痰盂吐了一陣,穆星頭暈目眩地靠在牆上,白豔忙着讓人送來熱毛巾和茶水,一邊心疼地抱怨,一邊替她整理擦拭。

待好不容易處理好了,白豔正想回去告辭,穆星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白豔忙扶住她:“怎麽樣,要不要再休息一下?”

穆星擺擺手,擡腳就走:“走,走,不坐,吵。我要回家!”

她嚷着要走,顧不得回去告辭,白豔只得扶着她出了酒店。

“別攔着我!”飯店門口,厲以寧瞪着厲二爺的跟班,罵道:“你們是好家夥,瞞着我二嫂在外面做出這些勾當,這會兒子還怕什麽呢!”

跟班只是堆笑勸着她上車,并不搭話。

罵了一陣,跟班也只是好聲勸着,厲以寧終于洩了氣。

雖然木已成舟,但她總氣不過,便想來宴會上看看。不想她才剛混進飯店,就被那個該死的妓.女攔住,直接把二哥叫了來。

她與二哥該說的都已說過,不過又是哭鬧了一場,毫無意義。

臨上車時,厲以寧突然又轉過頭來,咬牙道:“告訴李校長那個姘頭,即便饒了那個賤人,我也不會饒了她!”

知道她說的是李校長的那個相好,跟班随口答應了,正要把車門關上,厲以寧的目光突然一凜,猛地頂住車門。

“…阿璇?”

因為穆星說頭暈,白豔便沒有叫車,只是扶着她慢慢地沿着街走。

“嗯…?這是個公園嗎?”穆星眯了眯眼,指着街對面道。

徹底喝醉酒的穆星軟綿綿的,全然沒了平時飒爽的樣子,說話的聲音變了調,行為舉止也像個小孩兒似的。

白豔便像哄小孩兒似的說:“嗯,那是個公園,想進去歇歇嗎?”

穆星混混沌沌地應了一聲。

接近傍晚,公園裏幾乎沒什麽人。找了一處石凳坐下,白豔拿出手帕給穆星擦了擦汗。

石凳後面是一株樹,穆星靠在樹幹上,嘴裏沒個整話:“…背靠大樹好乘涼啊…哎我頭好暈…”

白豔收起手帕,看她一眼:“誰讓你要喝這麽多,拉都拉不住。”

穆星笑起來,聲音低沉:“…好喝啊,多好喝,那碗,這麽大…哎好香,這什麽花?”說着,她轉過身就抱住背後的樹,“我看看…”

白豔看着她的傻樣,沒忍住笑起來。

伸手把穆星從樹下扯下來,她坐近了一些,替穆星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平時看着多可靠的人,怎麽喝醉了就跟小孩兒…”

話音突然頓住。

穆星靠在樹上,半眯着眼。窄窄的眼皮輕輕顫動,兩團紅暈挂在臉上,刀似的眼睛醉作了一汪春水,掃過朦朦霧氣。

晚風輕起,頭頂的樹蔭沙沙作響,一朵不知名的花緩緩旋下,落到了她的臉頰上,也落在了白豔的心裏,激起一片戰栗。

“嗯…?什麽東西,好癢…”穆星伸出手想拂開花瓣,卻怎麽也找不準位置。手正亂摸着,突然一只涼涼的手按住了她的手。

“我幫你。”是白小姐的聲音。

她掀開沉重的眼皮,隐約看見白小姐湊了過來。

“好啊,好…唔。”

滾燙的唇上落下了另一抹熾熱,軟滑如蛇的甜蜜一點一點侵蝕着理智。

樹葉不再沙沙作響,玉蘭也藏進了花萼,所有的醉言童語,真話假話,都被輕輕地堵在了嘴裏。

天與地都靜默在這一刻,只剩下晚風,悄悄沉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