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隐忍

當了成年人之後,仿佛就對節日沒什麽感覺了。尤其我這兩年來不再為人打工,連過節的最後一點價值——放假也失去了意義。偶爾回想起小時候歡天喜地地過節、過年,遙遠得像上輩子的事了。好在家裏還有瑞瑞這個小朋友,他才四歲多一點,小孩子的眼睛,看什麽都是新鮮的,端午節我和保姆坐在桌邊包粽子,他剛好只有桌沿高,踮着腳趴在桌邊,露出新剪的蘑菇頭和一雙清澈眼睛,指着黃糖問我:“爸爸,這是什麽?”

“這是黃糖,”我手上有水,不能摸他頭發,笑着問他:“你要嘗一嘗嗎?”

他點點頭,反正他是對什麽都要嘗一嘗的。

黃糖一碼一碼地擺在盤子裏,我弄了一小塊下來,瑞瑞伸出舌尖來舔了舔,像小動物喝水,舔了一口之後眼睛頓時亮了起來:“甜!”

我怕他有蛀牙,一直限制他吃糖,偏偏瑞瑞和所有小孩子一樣喜歡糖,因為太久沒吃,對糖的審美都沒有了,黃糖這種膩得化不開的甜味一直是我童年的噩夢之一,瑞瑞卻如獲至寶,把那一小塊黃糖緊緊攥在手裏,開心地跑掉了。過一會兒又過來告訴我:“爸爸,黃糖好甜!”

瑞瑞長得确實有點像我,一笑眼睛就沒了,他一邊臉頰有一個小酒窩,皮膚白得像牛奶,笑起來無比可愛,連保姆都忍不住笑了。

予舟對我的教育方法向來很不屑一顧,用他的話說:“吃糖這種小事,管他幹什麽。我小時候別說糖了,什麽不是想吃就吃!”

紀家家大業大,紀老爺子年歲高,身體好,性格也強勢,說一不二,隔代人最寵小孩,他作為唯一的繼承者,長子金孫,更是受盡了寵愛。所以予舟從小就肆意妄為, 別說保姆,他父母都不太敢管他。

我這兩年膽也大了,忍不住反駁他:“對,紀少爺糖吃得多,掉牙都比別人早幾年,六歲牙就漏風了。”

這是我從他保姆那聽來的光榮事跡,算是他人生第一件憾事。他從小性格霸道,常年帶着世交家的小孩四處為非作歹,欺男霸女,可想而知掉牙這件事對他的威信有多大的傷害。不知道他自己介不介意,反正等我十五歲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不吃糖了。紀家幾代豪富,娶的都是美人,到予舟這裏,算是集優點之大成。他繼承了他父親的深輪廓,眉骨漂亮,高鼻薄唇,一口牙也整齊鋒利,笑起來無比耀眼。

就是他這壞脾氣一直沒變。我說這話時是今年正月裏,剛過完年。這兩年紀老爺子身體也漸漸走下坡了,公司裏的事漸漸都交到了予舟手上,他越來越忙,夏天還好,冬天裏常常我睡得正香,半夢半醒之間被人弄醒了,他一身寒意,跟一頭在雪裏跑了幾個時辰的野獸一樣,沒頭沒腦地啃我脖子。

過年那幾天算是難得的休息日,予舟現在算是紀家半個當家人,身份高了,只有別人遷就他的份,他都是怎麽舒服怎麽來。除了在初一二去幾個長輩家拜年一絲不茍地穿了大衣之外,從初三後,基本每天都是一件睡袍,夾着煙懶洋洋地在家裏走來走去,我那幾天都躲着他,就忍不住說了這一句,還是被抓住了。瑞瑞被吓得眼淚汪汪,小手肉乎乎的,急得一直拍卧室門,坐在門口大哭:“不要欺負我爸爸!”

瑞瑞一直很怕予舟。端午節不用上英語課,他就在我身邊跑來跑去。知道予舟可能不會回來,就更開心了。

予舟加班向來是不會打電話回來的,但是衛平都會發個信息告訴我。衛平也是我們當年的同學,現在在做予舟的助理,衛平的爺爺就是紀老爺子當年的管家,也算是心腹。衛平從小就是予舟最忠實的跟班,性格溫和沉默,我記憶中他做過的唯一一件反抗予舟的事就是六年前不聲不響去了國外讀書,老實人偶爾逆反一回反而特別要命,予舟當時氣得連最喜歡的車都砸了,誰知道三年前衛平又悄悄回來了,一聲不響,又回到予舟身邊做起了助理。

我一直猜想,衛平是喜歡過葉修羽的,所以六年前才會出走。不過也難說,畢竟當年人人都喜歡葉修羽。直到現在我也一直記得當年葉修羽前呼後擁的盛況。有些人生來就注定是被人簇擁和愛慕的,予舟是一個,葉修羽也是一個。他們是世交,予舟比葉修羽大一歲,兩人從小一起長大的,一樣的天之驕子,葉修羽也是從小被驕縱寵愛的,我記得他當年的脾氣有多大,就像我記得他笑起來有多好看。

他和予舟,原本是所有人看好的一對。我想,就算是在視同性戀為洪水猛獸的紀家人眼裏,一個看着長大、芝蘭玉樹的葉修羽,也比我這個來路不明的低等人好上許多,至少不會“委屈”他們家的紀予舟。可惜六年前葉修羽和予舟決裂之後遠走歐洲,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據說過得很潇灑,四處旅游,早兩年我還在予舟的朋友那裏見過葉修羽的照片,希臘的無邊界游泳池,池水色蔚藍,遠處是白色的古城建築和愛琴海,天高雲淡。葉修羽懶洋洋靠在泳池邊,仍然是當年的漂亮模樣,他的眼睛長得好看,身量清瘦修長,眼中常有那種被慣壞了的人特有的傲氣,就算赤裸上身也貴氣十足。他們給我看這個多少有點挑釁的意思,事實上,除了挑釁,他們也不會跟我說別的話。

他們視我如竊賊。在他們的眼中,就算葉修羽和紀予舟當年如同刺猬般互相傷害,打得頭破血流遠走他鄉,也輪不得我這個外人來染指。

好在我早學會不在意這些。

以前年輕的時候,心眼死,脾氣犟,喜歡一個人,哪怕低到塵埃裏,哪怕知道他已經有無數人環繞,知道自己就算把一腔心頭血灑在他腳下也無法得到他一點注意,仍然一心一意地跟随在他身後,不撞南牆不回頭。

我那時候多喜歡紀予舟啊,連說到這三個字,都覺得心髒都軟下來。我常常好像有無數話想要跟他說,等到了他面前,卻一句也說不出來。至少有整整三年,我在背後為他做盡所有的事,站到他面前時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喜歡就是這麽諷刺的事,我那時候那麽窮,窮到無立錐之地,竟然仍然想給他最好的東西。人年輕的時候就是有這種不自量力,我竟然會覺得紀予舟還會缺少什麽東西,像窮人節衣縮食省出一件禮物,興致沖沖地為富可敵國的王子賀歲。現在想想,心酸之餘,只剩好笑。

而這些,予舟的朋友,連同衛平,全看在眼裏。

他們輕視我,因為他們見過我的卑微。人就是這樣的動物,見過一個人最狼狽的樣子,以後也會覺得他不配被好好對待。好在我現在已經沒了年少時的傲氣,和他們也算相安無事。這場面有時顯得有點詭異,我們都是予舟身邊最親近的人,卻都把對方視為無物,仿佛活在不同的時空。我從不會問他們予舟的下落,他們就算有急事聯系不上予舟,也絕不會找到家裏來。五年來,我們一直維持這樣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态。而衛平是唯一一個會穿梭在兩邊之間的人。

衛平是老好人性格,沉默隐忍,但是善良。他特別喜歡小孩子,意外地和瑞瑞很投緣,瑞瑞三歲生日時剛剛做完手術,躺在病床上,那麽小,已經會皺着眉頭忍着痛,不讓我擔心。我去替他拿生日蛋糕,回來看見衛平,紀家的貴氣總是體現在細節處,連管家的兒子也能把西裝穿得如老派紳士,我自己太瘦,穿不了最正式的“suit”,所以對于能把西裝穿得好看的人特別高看一眼,我當初第一次遇見予舟,他也是穿了一身黑色的校服外套,肩寬腰窄,雖然青澀仍未褪去,已經隐隐現出模特般身架。

衛平則更低調些,他天生适合做二把手,是最高端而得體的背景。瑞瑞生日在六月,夏日蟬鳴陣陣,窗外陽光招進來,衛平側身坐在病床邊,用花瓶裏的巴西葉給他編蚱蜢,瑞瑞蒼白臉上帶着笑,這畫面安靜又溫馨。

在那之後,衛平在我心中的形象鮮活了許多,瑞瑞叫他衛叔叔,我也默許了,其實按紀家的規矩,我和予舟已經結婚,瑞瑞就相當于予舟的孩子,他可以叫予舟那些輕視我的朋友為叔叔,卻不應該叫衛平叔叔。

如果葉修羽回來,衛平大概也會站到他那邊吧。畢竟他當年是暗戀過葉修羽的。

但這并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畢竟,到時候,連予舟會站在哪裏,我也不能确定。

“林先生,紀總今晚有應酬,可能要到十一點左右才能到家。”衛平在電話裏這樣說道。

他手上有予舟的日程表,像電視裏的天氣預報,如果他願意,大可以把一周的日程全報給我聽,但他非要每天準時預告,像一座古老而忠誠的鐘。

我看了一下壁上挂鐘,現在是下午兩點,瑞瑞吃過了午飯,聽過我講的故事,正在卧室睡午覺。大概小孩子的安全感是天生的,瑞瑞在孤兒院度過嬰兒期,雖然從記事起我就陪在他身邊,但性格還是有點害羞膽小,醒來看不見我就會慌。

保姆在廚房收拾流理臺上的殘局,粽子這種東西本來就是吃着玩的,剩下一堆估計要扔,倒是一堆青色的箬葉浸在溫水裏,青翠碧綠。

“阿姨,我要出去一趟,半個小時之後,你叫瑞瑞起床,陪他看一會兒書。”我遲疑了一下,又吩咐道:“要是九點我還沒回來,你就先哄瑞瑞睡覺。”

“好的,林先生,要給少爺講故事嗎?”

“講獅子王辛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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