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瓷器

我的店開在清港古街上,S城地價最高的地段之一。清港古街是現代商圈中的孤島,一條街古色古香,恨不能牌匾上都抹上銅鏽做成古董,這條街的目标群衆是來旅游的外地人,沖着買旅游紀念品來的,都是人傻錢多。

我大學學了藝術專業,學校在予舟他們對面。窮人出身就有這點好處,哪怕是最清高的繪畫專業,我也能大筆大筆地賺錢。大學有個教授很看重我,有意收我做關門弟子,他說我對美觸覺靈敏,眼光獨到,但我最終把這獨到眼光用在賺錢上。

我的店是瓷器店,窯址在郊區,專燒高精尖瓷器,店裏其實也有個小窯房,但是不對外開放。顧客自己親手做瓷器只能針對沒畢業的大學生情侶和文藝青年,賣的是情懷,所以都開在偏僻小巷子裏。我要是這樣玩,房租都賺不回來。

開這店也算是機緣巧合,我大學時做課題,去國內幾大瓷器産地都去過,老師傅工藝精湛,可惜畫風老派,都是祖上傳下來的吉祥富貴圖案。一對粉彩小梅瓶,畫個乾隆朝的松竹梅歲寒三友畫了幾百年,瓷器做工是真好,薄如紙聲如磬,但是花樣老舊,如同從鄉村的大花棉被上拓印下來的。除非全中式家裝,否則根本不适合往家裏擺。東西是好東西,但是真正有消費能力的中産階級寧願去買MUJI裏幾百塊一件的白瓷都不願意買這個。

我看中這片市場空白,當年暑假就把存款都提了出來,在瓷鎮上泡了兩個月,成天混在瓷匠堆裏,自己設計圖樣,自己研究器型,磨着老師父給我單獨開模,做了幾十套傳統的彩瓷盤子。圖樣全是我自己簡化過的工筆花鳥,器型卻是标準的英式裝飾挂盤,全标三位數放到網上賣,先賣給學校裏美術系的同學老師試試水,本來還準備剩下的出去賣,結果在學校裏就賣光了,我不僅收回成本,還賺了一小筆,于是下定決心做這個。

我旅游時曾經在倫敦的Portobello Road Market見過賣直接撕下來的一頁一頁的植物圖譜做裝飾畫的,月季、鳶尾、蕨類,顏色鮮豔,栩栩如生,因為是用作科學用途,撇去了藝術美化,反而有種觸手可及的真實感,而且系列感很強,而不同種類的植物也可以搭配不同的家居風格,歐式、地中海、美式都可以勝任,印象十分深刻。

我第二個瓷器系列,做的就是圖譜系列,第一個系列是花卉,緊接着是蕨類,然後進而到鳥類、野獸,器型也從圓形裝飾盤變成以各種方形為主,等到我開始準備第三個白瓷系列時,已經有家居品牌來聯系我了。一開口就是一筆我不能拒絕的錢,買斷版權,請我做設計師。

可惜我這些年沒皮沒臉地跟着予舟他們,別的沒見過,錢就見多了,雖然不是自己的,多少也算開了眼界。

我開店時是大二結束的暑期,葉修羽遠走歐洲,予舟的情緒暴躁到極點,那段時間他身邊朋友多少觸過他黴頭,偏偏他們認準了他做領頭羊,打也打不跑,我當時第一個店的店址已經選好,正在裝修,我這人其實有點強迫症,一個細節不滿意都要膈應許多年,所以裝修過程如同一場漫長的拉鋸戰。那時候我基本沒法上課,兩頭跑,買了輛車,每天穿越小半個城市去給予舟做飯,一個夏天瘦了十斤,幾乎脫了形。

第三個系列是白瓷,我請的是複原定窯手藝的師父,專注器型,做出來的瓷器真正的薄得如紙一般,暗室裏光一照,整個瓷碗溫潤如玉,用放大鏡也看不到結構,渾然一體。那時候我才真正喜歡上瓷器這樣東西,也開始從專心研究紋飾轉向器型和顏色,我最滿意的作品是一個小船,風帆滿鼓,舟體微斜,通體瑩白,摸上去有濕潤感,收回來指尖卻是幹的。是我從一幅古畫上複原的。我從出窯就對這艘小船愛不釋手,是我最喜歡的得意之作。

現在那艘船不知道在予舟的哪個禮物堆裏蒙灰。

如今我已經出完七個系列,對于再造新的東西已經沒了緊迫感,基本都是在不斷完善舊的系列,有些絕版的裝飾盤被炒得價格很高,我常常心理陰暗地盯住二手交易市場的走向,等到價格擡到夠高,就趕快做一批新的出來。真是天生的奸商胚子。

店裏年前搬了新地址,寸土寸金,店裏人員各司其職,如果有新的訂單也會及時送到我這裏來定奪。其實我已經可以甩手不管了,偶爾去一去,也是自己去看看,順便燒點東西給瑞瑞玩。

瓷器這種東西,工藝所限,紋飾終究不能做到像古畫一樣精細,真正的優點在于優美而立體感十足的器型、和千變萬化的顏色,我最近喜歡燒單色瓷,喜歡看一種顏色在火焰中的千萬種神奇變化,霁青、珊瑚紅、胭脂水……那種顏色濃淡間的變化與過渡是言語無法描述的鬼斧神工。

到了店裏,店員都上來問好,生意不算太好,算是我意料之中,這兩年我的瓷器越做越貴,已經達到讓人問價的時候一愣的程度了。也開始接昂貴的定制,不再像以前一樣門庭若市。

反正最近家裏沒有大筆支出,瑞瑞身體也康複了,放開手玩玩也不是不可以,大不了玩脫了再回去做盤子。

“師兄,這是上一趟你過來時燒的,五個天青,六個月白,剩下的全是玫瑰釉。”店長沐蓁把一大箱亂七八糟的瓷器搬到我面前。

“都燒成這樣了?”

“你自己要賭窯變的,浪費的錢我從上個月店裏利潤裏直接扣好了,”

鈞窯實在太難捉摸,燒了一堆沒一個能看的,我大感挫敗,只好轉投青花,畫了一下午,才做好一對小梅瓶。青花顏料澀,紋飾細,氣味也不好聞,畫得我眼睛疼,整個腦袋都發漲,看了看表,時間竟然已經快十一點了。員工們都下班了。沐蓁走之前應該來跟我打過招呼,我沒注意到,原來她還買了份飯放在門口,她是我在美術學院的小師妹,天性自由,最受不得拘束的,竟然還記得店規裏食物不能進工作間,真是難得。

但我根本來不及吃飯,換下工作服,關了店往家裏趕。午夜的街道空曠許多,我拿出手機來看,才發現上面有七八個未接電話。

我絕不敢在這時候去撞予舟槍口,只能試探性地發了句“你在家?”,沒有回應,顯然是在家的。

看來今晚難過了。

家裏一片安靜,瑞瑞肯定睡了,傭人也都睡了,我在車庫就看見了予舟的車。

予舟在客廳。

這房子裝修跟我沒關系,是紀家自己的産業,紀家老宅就很陰森,這所房子稍好一點。飯廳的光亮着,我疾走幾步,看見予舟坐在桌邊,開了一瓶紅酒,已經喝了半杯。

他是不太能受束縛的人,西裝已經脫了,襯衫領口松開,側着臉,手指上夾着煙,眉眼犀利如刀。

真要命,我已經喜歡這個人近十年,看見他仍然如同看見光。

“回來多久了?”我走過去,順手替他收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他擡起眼睛看我,忽然捉住我手腕。

他把臉側過來的瞬間,我本能地想躲。

餐桌上的頂光照在他額頭上,骨骼輪廓如同刀鑿,他皺着眉頭在我脖子上嗅了兩下,我如同被獅子咬住喉嚨的鹿,慌得不明所以。

“難聞。”他簡短評價道,把煙頭按滅,扔進煙灰缸裏。

酒桶裏的冰塊都化了小半,他今天一定是提早回來了。

“吃了東西沒有?”我忍不住又問。

“沒有。”他懶洋洋罵人:“顏仲家的酒比中藥還難喝。”

顏仲也是那些跟着他的朋友之一,喜歡花天酒地,大概很讨厭我,所以每次總是試圖介紹各種“尤物”給予舟,屢敗屢戰,從未放棄過。

“那我去弄點東西吃,我也沒有吃晚飯。”

我是認識他之後才漸漸學會做西餐的,予舟其餘的愛好都很難迎合,就這點比較簡單,相比中餐煎炒烹炸的繁複工藝,西餐原材料更重要,我把牛排拿出來腌制好,把煎鍋預熱,開始切花菜做奶油湯。我做事利落也是被逼出來的,就算這兩年漸漸閑散起來,也改不掉一心多用的習慣。

這個開放式廚房其實擺設居多,家裏廚師做菜都在另外一個廚房,我剛把花菜切碎,背後忽然一道陰影籠罩過來。腰也被攬住了。

“予舟,別鬧。”我已經竭力嚴肅語氣,我上次吃飯已經是十二個小時之前,現在都快低血糖,這頓飯基本等于我救命糧。

“喝酒嗎?”他湊在我耳邊問我,聲音低沉就有這種壞處,随便說點什麽都深情似海,常常讓我産生被喜歡的錯覺。

“不喝。”

他笑起來,又問我:“那洗澡嗎?”

“可以不洗嗎?”我反問他。

他勾着唇角,因為眉眼深邃,所以看人時顯得無比專注,逆着光看着我。我真是無可救藥,在心裏寫了一萬遍的狠話,他一個眼神我就丢盔棄甲。

接吻的時候,我手掌撐在他胸口,薄薄的襯衫面料下是溫熱的軀體,皮膚之下是柔韌肌肉,是肋骨,是血液,最後是那顆并不屬于我的心髒。

我們在床上總是無比契合,愛是最好的春藥,而我總是毫無底線地容忍他,葉修羽恐怕不會這樣吧,我有時候甚至自虐地這樣想。

真可憐。

街上流浪的小乞丐,哪怕剝得一絲不挂,用消毒水從骨頭到血肉都漂白過,也不會像王子。他站在國王的花園裏,明知再好的夢也有醒的一天,卻仍然貪戀這一點可憐的溫柔。

我的紀予舟,我深愛的紀予舟,我曾親吻過他的臉龐,和他十指緊扣,我見過他睡眼惺忪的樣子,他的無名指上戴着與我相同的戒指,我替他打好每一條領帶,我和他共有一個家……

但是還不夠,總是不夠。

我就是這樣貪得無厭的人,最開始我只想要呆在他身邊,哪怕做一個影子也沒關系,漸漸就想要更多,想要他專注地看着我,想要進入他的生活,想要每天和他一起醒過來,想要他的心髒裏刻着的名字是我。

貪嗔癡,求不得。

我常常做一個夢,夢見我在一個看不見盡頭的荒原上奔跑,我不知道我在追誰,只知道我必須不停地奔跑,只要我一停下來,有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就會從我的生命裏溜走。

我連做夢都做得這麽累。

我是被胃痛醒的。

房間裏冷氣打得很低,我的頭發仍然是濕漉漉的,被子倒是蓋上的,我看了一下身邊睡着的予舟,沒有按亮燈,在地上摸到一件浴袍,穿了起來。

他的睡相總是很安靜,記得第一次和他在一張床上睡覺,我醒了一夜,看着晨光一點點照在他臉上,連早餐都忘了準備。

門被敲響了。

“林先生,晚餐準備好了……”

這家裏傭人都怕他,連廚子也不例外,半夜被他叫起來做飯,敲門卻只敢叫我。

“知道了,你去休息吧。”

我胃還是痛,還好家裏是常年準備了藥的,自己倒了一杯水喝了藥,去廚房看了看,回到床邊搖醒予舟。

“予舟,吃點東西再睡吧。”

他皺起眉頭,裝作沒聽見。

“有牛排,還有海鮮湯和甜點。”我努力說服他:“真的不起來吃一點嗎?”

對此他的回答是眼睛也不睜一下,直接抓住我的手,把我按倒在床上,然後用被子裹住,讓我不能再說話。

我無奈地看了一下床頭鬧鐘,已經是淩晨四點多,這些天紀家似乎在忙并購案,他每天早晨九點就得到公司,只能再睡不到四個小時,确實是難以想象的累。大概只能明天早上提醒衛平讓他吃早餐了。

我搬開他壓在我腰上的手臂,自己一個人去吃東西了。

廚子是從紀家老宅帶過來的,兩份牛排一份三成一份七成,煎得比我好了太多。我對西餐始終是外行,香料用不到位,收汁收得不好,吃也吃不慣,用海鮮湯泡了飯,然後把牛排切了些邊角下來蓋在飯上吃了。

人困到極致,思維都是停滞的,我渾身像散了架,屈起一條腿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吃了小半個小時。

瑞瑞倒是睡得很香,故事書就放在床頭,他已經認得許多漢字了,我忘了吩咐保姆不讓他晚上看書。

洗澡時差點在浴室裏睡了過去。

淩晨五點我才上床睡覺,予舟其實睡得不沉,我一上床他就察覺到了,手臂攬過來,他有健身習慣,穿上衣服看着身形修長,其實襯衫底下都是柔韌結實肌肉,連手臂都非常沉,常常我一覺醒來腰都隐隐作痛。

我其實很想跟他聊聊天,聽他說說公司有多忙,今天又有那些“蠢貨”讓他大發雷霆,我甚至希望能盡力為他分擔一點東西,而不是每次見面不到十分鐘就發展到了床上。

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我們在一起之前我反而離他更近。

這些話說出去,大概所有人都要罵我不知足。紀予舟活了二十七年都沒有對人傾訴的習慣,連葉修羽也未曾見過他示弱,我又有什麽資格過問。

我醒來予舟已經上班了。

說來也許無人相信,紀予舟自己不會打領帶。他從小穿着昂貴小禮服參加各種晚會時,是保姆替他打領結,後來是葉修羽,再後來是我。他自己也打過,但是十分不像樣子,他這樣鋒利冷漠的性格,打領帶的時候竟然笨拙得有點可愛。

今天也是我半夢半醒間替他打的,他總是有很重的起床氣,從早上一直陰沉着臉,一般可以積攢到公司再發。我也沒管他,倒下去繼續睡,小本生意就有這點好處,不用早起,混吃等死就行。

我是被瑞瑞叫醒的。

瑞瑞天生發色偏淺,剪了蘑菇頭之後尤為可愛,頭發柔軟蓬松,皮膚奶白,他很粘我,吃了早飯之後悄悄來到我房間,坐在地毯上玩了一會積木,忍不住趴在床邊叫我:“爸爸,爸爸,你生病了嗎?”

我睡得渾身脫力,懶洋洋摸他頭發:“爸爸沒有生病,瑞瑞知道現在幾點了嗎?”

瑞瑞對客廳的挂鐘十分青睐,小短腿“蹬蹬蹬”跑了出去,又回來告訴我:“爸爸,已經十一點了。”

“瑞瑞可以等到吃午飯的時候再叫爸爸起床嗎?”

瑞瑞點點頭,仿佛不太開心地樣子,垂下頭玩了一會積木,還是忍不住小聲說:“可是爸爸說過今天要帶我去外面玩的啊。”

他不說我都忘了,昨天我答應他今天要帶他去游樂園的。

瑞瑞其實是非常好應付的小孩,我這兩年越來越懶,基本一個月才帶他出去玩兩三次,旅游也沒去過什麽地方。他從來沒抱怨過,他被遺棄是因為先天性的心髒病,孤兒院無法提供他手術費用和術後的長期護理,我就收養了他,跟了我兩年,與其說是我照顧他,不如說是他陪伴我,這兩年因為有了他的緣故,我性格平和許多,連沐蓁也說我比以前有人性多了。

我這人性格偏激陰郁,對于親情也沒什麽感覺。但瑞瑞真是天使般的小孩,看着他從一個肉乎乎的小娃娃一點點長起來,學會爬來爬去,學會叫爸爸,黑葡萄一般的眼睛好奇地觀察着這個世界,連我這種冷硬的人也漸漸柔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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