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朋友
其實帶小孩逛街是個體力活,就算是瑞瑞這麽聽話的小孩,我還是毫不猶豫地帶上了司機。
午飯是在外面吃的,瑞瑞是那種能帶去餐館的小孩,不亂跑,也不吵鬧,自己很努力地爬到椅子上,好奇地打量周圍,晃着兩條小短腿等上菜。他很開心被當成一個大人對待,點菜點得異常認真,而且很自覺地只要了一個冰淇淋。
我的胃還在隐隐作痛,一頓飯吃了一個多小時,正帶瑞瑞下電梯時,手機忽然響了。
我上次在外面接到予舟電話,大概是半年之前了。
“你在哪?”他永遠只問這一句,而且問這一句還是為了計算我有多快能趕到他身邊。
“我帶瑞瑞在雲泰買東西。”
“站着別動,我來找你。”
我看了一下腳下正在下行的電梯,耐心等到下完一層樓,找了個顯眼的位置坐着,瑞瑞很專心地吃着手上雲朵一樣的棉花糖,發出淡淡的香芋味道。
瑞瑞就算在小孩裏也是非常漂亮的那種,這兩天下雨,我給他穿的是Jacadi的淺色襯衫,上面有許多小小的船錨圖案,配着深藍色背帶褲和皮鞋,他的臉比棉花糖小太多,吃着吃着就有點埋進去的樣子,我拿出紙來給他把臉頰擦幹淨。瑞瑞眼神清澈,一雙眼睛小鹿一樣,睫毛長,像藏着星光,又乖又甜。商場裏有許多年輕女孩子,看見他路都走不動了,還有拿出手機來拍的,大概把我當成了帶着可愛孩子的單親爸爸。
“林先生。”衛平不知道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出現在我背後:“紀總在等你。”
我和予舟不像couple的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們在走出家門之後幾乎毫無交集,我已經記不得上次在公開場合見他是什麽時候了,仿佛我們在一起就只是為了每天晚上的那幾個小時而已。天一亮各過各的,宛如偷情。要不是戒指提醒,我都不确定我們已經結婚了。
我以為他是讓衛平來找我,結果跟着衛平走了一段,他就在電梯口。
大概他覺得讓助理來傳話更合适吧。
予舟比我高半個頭,在家的時候不覺得,到了外面,發現他穿正裝确實很有壓迫性,西裝剪裁得體,寬肩窄腰,領口服帖,标準的倒三角身形。他過了二十歲就把頭發都抹了上去,整張臉的輪廓都顯露出來,眉目鋒利,一言不發就已經很能威懾住人。
瑞瑞怕他,不敢往他身邊站,捏着吃了一半的棉花糖,膽怯地抓住我的褲腿。
我揉了揉瑞瑞頭頂,牽着他的手朝予舟走了過去。
“出來應酬?”
“玩。”
他回答得這麽幹脆,我反而無言以對。他身邊的年輕下屬大概是新來的,眼神得體地打量我,大概是在猜我是誰。
上電梯,衛平按下一個單獨樓層,我就猜是私人會所,只是不知道雲泰大廈上面也有一個。他們這群人去的地方向來隐蔽,一般直接從停車場就上去了,不會和人群有什麽交集,今天來找我已經是特地破例了。
瑞瑞察覺到了危險,連忙大口吃棉花糖,生怕等會去的地方要他把棉花糖扔了。我看得笑起來,覺得有點異樣,偏過頭才發現予舟在看我。
我至今無福消受他深邃眼睛,被他專注看一眼就覺心慌氣短,匆忙露出一個笑容來。大概笑得不好看,他轉開了眼睛。
這私人會所隐秘性很夠,畢竟包下了一整層頂樓,大廳層高不比雲泰一樓的大堂矮,而且穿過大廳就是露天的頂樓花園,景致非常不錯。這裏是三十幾樓,應該可以俯瞰整座城市了。
包廂的名字起得很雅致,霁月,裏面是和風的裝飾風格,進去要脫鞋,衛平推開紙門我就笑了,真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裏面跪坐着三個和服女子,都是溫婉範,我向來喜歡日本女人和服後面露出的那一截脖子,烏發雪膚,有種獨特的美感。而旁邊盤腿坐着的老鸨一樣的男人,正是予舟朋友中最讨厭我的一個——顏仲。他要是把用來撺掇予舟外遇的勁頭拿來照料他們家的家族生意,估計顏家早就可以和紀家一拼了。
三個女人,他,予舟,予舟下屬各一個,正好不把衛平當人。
矮幾上擺滿各色精致食物,還有一個壽司師父跪坐着在片三文魚,金黃的魚籽,雪白的米飯,再蓋上一塊有着漂亮紋路的橘色三文魚,我雖然對生食沒有興趣,也不得承認這食物賣相非常好看。
顏仲也是一貫地無視我,和予舟打過招呼,就開始自顧自地倒清酒,講他那些并不好笑的俏皮話。予舟也興致缺缺,解開西裝扣子靠在一邊,我并不知道他帶我來是幹什麽,何況我早說過我下午要帶瑞瑞去游樂場。
和室風格的包廂裏氣氛異常安靜,只有瑞瑞專心對付他的棉花糖,清酒瀝進杯子裏,聲音倒是挺好聽。
好在很快衛平就來敲門,看來是有事找予舟,連那個下屬也跟了出去。
包廂裏只剩下我和顏仲面面相觑,瑞瑞吃東西的時候從來不會關心外界的事,三個日本女人反正也聽不懂。
顏仲這家夥的涵養一直沒長進過,予舟出去大概不到三十秒,他就開始發難。
“聽說你最近在賣瓷器?”他輕蔑笑着問道,而且眼睛并不看我,還在慢悠悠地倒着酒。
我笑了起來。
“聽說你最近在拉皮條?”我這種下等人自然比他言辭鋒利得多:“當龜公應該比買瓷器賺得多。”
顏仲誇張地大笑。
“你還真當自己是正室夫人了!還有臉管起予舟的私生活了,真是小人得志。”
“原來結了婚還不能管伴侶私生活了,這種論調我還是第一次聽見。”我反唇相譏:“難道是令尊令慈的婚後生活給了你這種啓發?這麽說你應該不叫顏仲,該叫張仲李仲了。”
顏仲直接把手裏薄薄的酒杯給捏碎了,好在并沒有造成血濺當場的效果,不然只怕會吓到瑞瑞。
“林湛,要不是你孩子在這裏,今天你已經挨揍了。”
“現在還流行拉皮條不成反打人了?”我也喝了半口酒,笑着擡頭看他:“今天要是我兒子不在這,挨揍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打架而已,我也不是沒打過,我雖然打不過予舟,他顏仲身量和我差不多,哪來的自信說一定能打過我。
我和予舟的婚姻再怎麽失敗,輪不到他一個外人來評說,他要喜歡葉修羽,大可以跑去歐洲去接他銮駕回京,整天搞這些小動作,算什麽東西。我當初混在那一堆人裏做小伏低也是因為我喜歡紀予舟,跟他顏仲沒半點關系。
顏仲大概沒想到我現在變得這麽難纏,瞪了我半晌,剛想再放狠話,門被推開了。
看來是他們今天要招待的客人來了。
我鮮少見到在予舟面前還不顯得露怯的男人,不由得多看了兩眼。予舟是亞洲人裏難得的好身架,頭身比好,骨架舒展,撐得起西裝,又不顯得過于壯碩,所以少有人架得住他的氣場。
但是這男人異常地年輕,而且和予舟的風格全然不同。予舟的氣質森冷,雖然英俊,卻過于鋒利了點,有點太不好接近。相比之下,這男人更像時下流行的商業精英,面龐非常俊美,鼻梁上架着一副銀色眼鏡,一見即知是個聰明人,看起來頗為儒雅內斂。
一排小方桌上堆滿食物,我坐在予舟左手邊,對面是顏仲,他自然是在我左手邊落座。
他的袖扣是印度青金石,看來也是非富即貴,年紀不到三十,就已經能和予舟坐到一張桌子上,看來也是世家子弟。我隐隐覺得他眉眼間有點熟悉,卻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予舟向來是不會幫我介紹的,顏仲在我面前那麽肆無忌憚,也不是沒道理。
就在我以為這人的身份要成為一個謎團的時候,他卻安然落座,然後笑着朝我伸出了手。
“我早猜到你不記得我了。”
我一怔,一時竟不知道怎麽回話。
好在我沒有尴尬多久。
“邢雲弼。”他寬宏大量地報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腦中轟地一聲,無數記憶全都湧了上來,當初那場算得我腦仁疼的數學比賽、嘉遠的菁英計劃、第一次踏進校門的感受,還有那些躲着葉修羽走的日子。邢雲弼,他當時和我在一個班,似乎也被排擠得很慘,我記得有一次他發現學校的題目出錯了,還來找我驗算過,那時候他就已經長得瘦且高挑。後來我開始毫無自尊地跟在予舟後面,我們就是那時候疏遠的吧……
傳言說他在美國讀MBA期間創業成功,靠一家獨角獸公司進入華爾街,如今浩浩蕩蕩殺回來,我只知道他報了當年在學校裏被欺壓的仇,卻沒想到報得這麽徹底。
從我們畢業到現在也不過七年,他竟然可以和予舟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真是可敬可畏。
“我簡直不太敢認你了,”我難以置信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回國的消息,但是沒想到你現在這麽厲害了。”
我聽見顏仲輕蔑地笑了一聲。
邢雲弼也笑了起來。
“我回國半年以來,你這句誇獎是我最喜歡的。”他轉臉向予舟:“我和紀總最近有筆合作,昨天我還向他問起你。聽說你們……”
“我們結婚了。”予舟接過話,臉色冷得很:“14年,在夏威夷。你那時還在矽谷打工吧?”
邢雲弼對他的态度不以為忤,仍然笑得溫和,看到吃糖吃得像個小花貓的瑞瑞,眼睛笑得彎了起來:“這是你的小孩?”
“是的,瑞瑞,叫叔叔。”
瑞瑞很乖地叫了叔叔,又縮回我懷裏,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邢雲弼。大概他實在可愛,邢雲弼忍不住解下手上的一串玉石,遞給了他:“初次見面,我助理也沒提醒我準備禮物,這是叔叔一直帶着的玉……”
瑞瑞不敢接,看了我一眼。我揉了揉他腦袋,示意他接下,瑞瑞這才怯怯地接了下來。我對玉石稍有點研究,這串羊脂玉雖然成色不錯,但塊頭不大,最大的也不過是一個櫻桃大小的生肖龍,而且紅繩也舊了,并不算多貴重的見面禮。大不了我改天回一套瓷器給他就是。正好我最近在燒一套霁藍釉瓷器,燒出來再挨個刻上北半球的星座圖,我記得當年讀書時候邢雲弼還挺喜歡這些東西。
瑞瑞倒是挺喜歡這串玉石的,靠在我懷裏玩了一會,忽然小心地湊到我耳邊來,用手捂着問我:“爸爸,刑叔叔是你的好朋友嗎?”
“是啊。”
“那為什麽刑叔叔從來不到家裏來玩?”
瑞瑞的小肉手根本捂不住什麽,大家坐得又近,邢雲弼顯然是聽到了,說不定予舟也聽到一些。
“因為刑叔叔最近才找到你爸爸啊,”邢雲弼笑着告訴他:“要是瑞瑞很喜歡刑叔叔的話,刑叔叔過幾天就去你家裏玩好不好?”
瑞瑞膽子小,又害羞,悄悄話被人聽到了,紮進我懷裏不敢出來了,邢雲弼大概很喜歡小孩子,生意也不談了,看着瑞瑞笑起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其實瑞瑞說得沒錯,往前數我二十五人生,真正稱得上朋友的,也只有邢雲弼一個而已。當初在嘉遠自顧不暇,如今大家都闖出一番名堂,應該能坐下來好好聊聊天了。
不過今天不是好時候。看予舟的表情就知道,忍受我們這一陣寒暄,已經快把他的耐心都耗盡了。上次看見他眼神這麽冷,大概還是葉修羽走的時候了。
“對了,聊了這麽久,你們今天是來談生意的吧,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剛好我等會還有事……”我看了看表,準備帶着瑞瑞離開。
“你有什麽事。”予舟的聲音冷冷地傳了過來。
我跟了予舟十年,還是沒法完全琢磨透他的思維,像這種時候,他的表現是覺得稱得上喜怒無常的。我留下來也不對,走也不對,反正沒什麽好臉色。好在我已經總結出一套和他相處的辦法,通篇下來只有一句話:無論如何,順着他就好。
“我下午要帶瑞瑞去游樂場,我答應帶他去坐旋轉木馬。”
“坐下。”予舟神色冷漠地告訴我:“等會我陪你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