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錯覺

瑞瑞吃了一個熱狗,玩得累了,在回去的路上就趴在我肩膀上睡着了。其實我抱瑞瑞都習慣了,我早年一邊讀書一邊打工,也做過一些辛苦的工作,力氣練出來了,抱瑞瑞不成問題,不過予舟非要替我抱,我也只好随他了。

要是瑞瑞醒來發現自己被最怕的人抱着,肯定要哭的。

主人沒回來,家裏就燈火通明地等着,草坪上已經有了露水,予舟穿着襯衫單手抱着瑞瑞走在前面,我跟在後面替他拿着外套,外人看起來大概會以為是非常幸福的一家三口。

廚房開始準備晚餐,我把瑞瑞放到沙發上蓋了毯子讓他睡一會兒,等會叫他起來吃了飯再睡,不過估計也吃不了多少,今天我心情有點太好,不自覺放寬了限制,讓瑞瑞吃了不少零食。

我洗完澡出來,發現予舟站在外面吸煙,卧室是正面的落地窗,雙層遮光窗簾,可以打開,外面樹影婆娑,還有月光,我推開門走了出去。予舟反應向來警覺,回頭看了我一眼。我帶上門,聽見花園裏自動澆花器的聲音。

“在煩什麽?工作上的事?”

“沒什麽,你別管。”

大概是今晚在游樂園的經歷讓我盲目自信起來,我竟然又再問了一句:“你們接下來是不是和邢雲弼他們有合作?”

予舟擡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想說什麽?”

“我只是想提醒你,邢雲弼這人性格堅忍,而且能力很強,是個很好的合作夥伴。我知道顏仲他們都對他很有意見……”

“你很欣賞他?”予舟皺着眉頭打斷了我的話。

“他當年贏過我。”我因為他話裏的不爽笑了起來:“況且他确實很厲害,從零資本一路走到今天,我肯定欣賞他啊。”

“他公司市值連宏創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他們做的是新型産業吧,網絡科技公司的話,市值不能這樣算的,只要産品好,增值很快……”

對此予舟的回應是按滅了煙,扔到一邊,然後俯身過來吻住了我,把我接下來的話通通打斷。

他的唇齒間有微冷的薄荷煙味道,襯衫材質光滑,我手掌撐住他肩膀,卻什麽也抓不住,在輕微的暈眩感中,看見紅槭樹細碎枝葉間銀色月光如同水一般傾瀉下來,不知今夕何年。

以前我年紀輕的時候,常喜歡故意激怒他,讓他露出獨占欲強的一面,他是天生學不會分享的人,任何東西,哪怕是再看不上眼的,只要有人來和他搶,甚至讓他覺得有一點點搶的意思,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搶回來。

這樣直白又蠻橫,常常讓我有被他喜歡着的錯覺。

我知道不是,但又忍不住。像沒出息的瘾君子,只要一瞬間的歡愉,在這種錯覺中醉生夢死睡過去,不管明天洪水滔天。

真可憐。

第二天是個下雨天。

我已經習慣在一身酸疼裏醒來了,今天是星期一,瑞瑞要上英語課,我個人喜歡英音那種古板紳士的腔調,不過很擔心瑞瑞上學之後同學會模仿他的口音——瑞瑞的性格還是太善良了,予舟就沒這困擾,他在學校沒上過幾天課,僅有的兩次和老師對話用的都是英音。

我看了看表,已經是十點了,叫了傭人進來打掃衛生,我自己換了身寬松襯衫,去書房看書。

家裏有兩個書房,一個是予舟用作辦公室,我基本不進去,印象中裏面文件不少,偶爾予舟的親信會來家裏開小型會議,都是傭人在招待,冷餐、酒和雪茄綿綿不斷地送進去,我去客廳的時候瞥了一眼,裏面煙霧缭繞如同仙境一般。

我常去的是另外一個書房,紀家幾代豪富,底蘊深厚得很,這裏只是一處分宅,就已經有許多孤本古籍,我無聊時常泡、在裏面亂翻,竟然還在裏面翻到一本手繪古本的《陶冶圖說》,雖然不太可能是唐英老爺子的原本,但也夠吓人了。我常待在裏面一泡就是一天,搬進來也有三年了,大概才看了十分之一不多,每天的時間被瑞瑞占去一半,予舟霸占住另外一半,中間擠出一點時間來應付店裏的事。三年看的書還沒有當年上學時一年的多。

今天也不例外,剛剛開了一本書沒多久,一頁都沒看完,書房的門就被敲響了。

站在門口是吳媽,予舟向來不喜歡紀老爺子那邊多幹涉這邊,所以紀家老宅只撥過來三個傭人,廚子,花匠,她,她一直起着類似管家的作用,其餘傭人都挺尊敬她,我一直猜想她應該還起了一點監視的效果,反正她看我的眼神向來是帶着批判的,連稱呼我時也比一般傭人要冷冰冰一點。

“林先生,你的電話。”

“知道了,接到書房來吧。”

我拿起書房的電話,喂了一聲,沐蓁的電話在聽筒裏響了起來。

“師兄,有筆大單子,要做胭脂水。”

“怎麽會有人要做這個?那人叫什麽?”我皺起眉頭。

胭脂水其實屬于單色釉,只不過容器內部用的是白瓷。如果說“入窯一色出窯萬彩”的鈞窯是瓷中之王的話,胭脂水不說做皇後,貴妃是當得起的,胭脂水是以黃金入釉的,尊貴自不必說。我曾經因為予舟的關系在紀家世交家裏見過一套胭脂水,顏色嬌嫩欲滴,卻一點也不顯俗豔,紅白交映,真的如同少女白皙面孔上的胭脂一般。我做單色釉其實是外行,不過是賣個創意和設計罷了。胭脂水這種有着秘傳的皇家名貴瓷,自然是去找技術複原後的瓷廠來做比較劃算。

“我也不知道,他一定要一套胭脂水,選的是三十六件的套裝,而且很好說話,看了看店裏那套二十四件的青花,就下了定金,說器型随便你設計,到時候通知他過來提貨就好了。對了,他留了一張名片在這的,他說他姓邢,還帶了個很漂亮的女伴,叫他邢總……”

我不由得失笑了。

“他是不是叫邢雲弼?”

“對,就是這個名字。”沐蓁在那邊跳了起來:“原來是師兄你的朋友啊,早說嘛,吓死我了,還以為是來砸場子的,生怕他挑出什麽錯處來,師兄你朋友氣場太吓人了……”

大概是我和予舟呆慣了的緣故,在我看來儒雅溫和的邢雲弼,竟然也是他們心目中的洪水猛獸了。

“他還說什麽沒有?”

“沒有,就問了兩句你的事,對了,他還拿了一張你的名片走。”

我總共才留了兩三張名片在店裏,看來沐蓁也知道看客人了,邢雲弼這種行徑一看就是人傻錢多,所以把我名片給了他。

我想象了一下邢雲弼跟一臉小心翼翼的沐蓁打探我的場景就覺得好笑,忍不住又問道:“那他和大魔王,你比較怕誰?”

沐蓁是小孩子心性,來家裏吃飯,第一次見到予舟,被他吓得不行,大氣也不敢出一口,事後還旁敲側擊地問我是不是被迫和予舟在一起的,大概被吓得不敢仔細看予舟的臉——我們倆往這一站,怎麽看怎麽像予舟被迫的可能性大一點。

後來她私底下給予舟起了個外號叫大魔王,大概把我當成了單機游戲裏被挾持的公主,我也懶得解釋,反正有時候懶得去上班,就把責任往予舟身上推。更加坐實了予舟的魔王形象。

聽到這問題,沐蓁竟然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然後回答道:“大魔王。”

我哈哈大笑。

“邢雲弼的名片上有電話嗎?”

“有一個,我報給你聽吧。”

我懶洋洋蜷在書房的圈椅裏,給邢雲弼打電話。

邢雲弼這人非常聰明,而且行事進退有據,他昨晚說來我家做客,但是雙方都是席上說的話,怕我只是客套。要是直接電話過來我不好回絕,所以他先去我店裏訂一套最貴的胭脂水,吓得我店員驚動老板,我自然能猜出他用意,要是歡迎他來,現在就該打電話給他,要是不歡迎就裝作不知道,雙方不傷情面。

我當年讀書的時候,就常常懷疑他是不是哪個落魄世家的子弟,常言說禮出大家,這才是大家子弟的風範,一舉一動下面藏着隐晦意思,只傳遞給懂的人,而且還會為對方想好退路,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用時下流行的話說,叫情商高到吓人。顏仲那種富不過三代的暴發戶綁上十個都趕不上他的腳後跟。

他當年忍受葉修羽他們的挑釁,看似軟弱。但是葉修羽他們連前十名都趕走了,他全校第一卻一直穩穩當當地留在嘉遠,想必他那副溫和樣子也只是裝出來的,要是葉修羽他們鬧得過分了,肯定會被他不着痕跡地化解。這世上好人有很多種,一種是懦弱無能的那種好人,對好人好,對壞人更好,人人可欺。一種是邢雲弼這種,溫和的外表下靜悄悄藏着一顆種子,等到時機來到,自會破土而出會長成參天大樹。

我個人很欣賞邢雲弼這種人。

我從未諱言過自己的城府,我從孤兒院出來,一件冬天的棉衣都沒有,一路走到今天,肯定當不成毫無心機的白兔。事實上,我早早地學會了看人臉色,我對于人性的善惡有着本能的直覺,邢雲弼不在我的防禦名單之中,做個朋友不錯。這兩年來整天帶孩子,想着給瑞瑞做個陽光健康的好榜樣,我腦子都快生鏽了。

那邊電話很快接起來,似乎是助手接的,連問都沒問我是誰,直接道:“林先生,請稍等,我馬上把電話給刑總送過去。”

看來是在開會。

我的電話竟然可以打斷會議,簡直受寵若驚,本來還懶洋洋癱在椅子裏,連忙正襟危坐。

“林湛?”邢雲弼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了過來。

“是我,打擾你開會了?”

“不要緊,例會而已。”

“你回國這麽久,好像還沒一起吃過飯,想問下你什麽時候有時間,來我家做個客。”

“我這次回國是半工作半度假的,最近沒有重要會議,一般都有時間。”

“那就今天中午吧。”晚上來應該會撞上予舟,昨晚聽予舟的語氣,好像合作計劃已經泡湯,他們見面只怕會尴尬。

“好的,我大約十二點半到,聽說貴府的西餐不錯,需要正裝出席嗎?”他開了個玩笑。

“不用,請你吃中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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