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兔子

我的嗓子啞了三天。

這三天我電話都不想接,因為覺得太丢臉。其實裝感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太心虛。

沐蓁跑過來跟我報喜:“師兄,這套青瓷賣得很好。”

我含糊不清答應了幾聲,挂了電話,聽出她失望,又發信息過去表揚她。

瑞瑞以為我是真生病,這幾天都很聽話,予舟也許是因為知道自己這次過了分,竟然真的連着給他講了幾天睡前故事,不知道他給瑞瑞灌輸了什麽觀念,搞得瑞瑞這兩天動不動就若有所思的樣子。

其實瑞瑞的年紀快要上幼兒園了,但我總是有點擔心,所以還是準備先請兩個家庭老師教着。

小孩子的世界有多殘酷,我在孤兒院見得多了,完全叢林社會,而且因為年紀小,當時不覺得殘忍,長大後回頭想才覺得毛骨悚然。瑞瑞脾氣好,自保能力還不如我,上學是個大問題。

予舟這幾天都呆在家,家裏就常有些人來往,我平時都是躲開的,有次沒躲開,進廚房準備找點東西吃,一過客廳跟衛平打了個照面,正奇怪呢,進了餐廳就明白了——顏仲那一幫人都在裏面。

我向來奉行好男不跟狗鬥,當作沒看見,進廚房吃東西。

結果我一進廚房門,背後就傳來笑聲。

我端了盤餅幹出來,又原路返回。

“我早說了,兔子就是兔子,正主一來,遲早得挪窩……”顏仲那死人腔調一直跟在我後面:“人哪,要有自知之明。”

我猛地回過頭來。

竊笑聲都停了。

一張張臉都帶着戲谑打量着我,多半是老面孔了,嘉遠就認識了,都是些草包,一堆人的腦袋挖出來比不上我一個。

“你說誰兔子呢?”

“誰答應我說誰咯。”顏仲四仰八叉坐在那。

我盯着他的臉,笑了起來。

“顏仲,你最近怎麽喜歡上打獵了?”

“打獵?打什麽獵?”顏仲向來對自己智商沒自信,見我轉身走,還要過來抓我:“你給我說清楚,打什麽獵?”

“那是我記錯了。”我懶洋洋對他笑:“你不喜歡跟着主子去打獵,為什麽要去咬兔子呢?”

滿堂哄笑起來,這群草包就這點好,笑話聽不懂也要笑。

顏仲雖然蠢,放在其中也算智囊型人物,知道我在罵他,臉都黑起來。

“林湛,你盡管狂,你得意不了多久了!”

“哦?是嗎?”

“到時候你別落到我手裏!”

我一直對顏仲有恃無恐,也不過是因為予舟。

會讓顏仲這樣篤定我會失去予舟的,也不過一個人而已。

葉修羽要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吧。

他當年跟予舟大打出手,打不過,鼻青臉腫遠走歐洲,不過十九歲,他們并未真正在一起過,盡管我知道葉修羽喜歡予舟,這是直覺。

就像葉修羽知道我喜歡予舟一樣的直覺。

所以他一直厭惡我,高中三年加大學一年,他一直當我不存在,他這麽驕傲的人,不會允許自己使什麽下流手段,何況他大概也想不到予舟最後竟然會跟我在一起。

何止是他,我自己都想不到。

但我這人就是這樣,不想給我的,我不強求。已經給我的,就誰也別想拿走。葉修羽回來又怎樣,我的結婚戒指還戴在手上。

就算最後一敗塗地,大不了像他當初一樣,跑到天遠地遠,找個地方躲起來畫畫,也能養活瑞瑞和自己。

心情煩躁,帶瑞瑞出門玩,沒地方去,去我大學玩。

瑞瑞殺傷力還是大,穿個背帶褲,太久不剪頭發又卷起來,發色淺皮膚奶白,眼睛亮得像黑葡萄。過往的女生頻頻回頭,還有人過來跟我問電話,我亮了戒指才作罷。

我逛了一圈,去沐蓁那找她。

沐蓁她爸,沐教授,是我大學時導師,本來不帶本科生的,但是據說那屆研究生素質極差,他于是來我們這開兩節公開課,結果好死不死就碰見我,直接氣得少活十年。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也畢業三年了,店也開起來了,木已成舟了,他也看開了,反正當我不存在就好,日子照過。院裏還是把他當神仙供着,美院三教一樓的整整一層樓帶地下室,給他當畫室,随便玩。

三教附近都種了竹子,涼飕飕的,我找到沐蓁時她正在畫一幅工筆,一看就仿的徐崇嗣,她也是小時候慣壞了,基本功不紮實,我看不下去:“你這畫的是什麽,這個葉子是這樣畫的嗎?片葉白學了?”

沐蓁一臉委屈:“我爸就是這樣畫的。”

“你爸畫的那是花,你畫的是果子,能比嗎?”我氣得想給她兩個爆栗子:“果實有重量往下墜,應該是這樣畫的……”

我接過沐蓁的筆,畫了半天才反應過來:“你玩我呢,丫頭?”

沐蓁坐在一邊畫案上吃蘋果,兩個腳懸着玩:“哎呦,你怎麽這麽小氣的,幫我畫兩筆又怎麽了,我爸讓我每月畫五張,我天天在你那上班,一張都沒畫呢。你幫我畫兩張,我爸可喜歡你的畫了,上次你幫我畫了半只鳥,他看了半天,說哪哪都不好,就這半只鳥好。”

我被她氣笑了。

“你當我王羲之呢!現用的典故往我身上套?”

當初王羲之的兒子王獻之學字,學了幾年沒進步,有天寫個“大”字,上緊下松,王羲之看見,就加了一點,成了個“太”字,王獻之拿去給他母親看,結果王夫人說,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就這一點,還有點你爹的神韻。

沐蓁在我面前向來沒大沒小,被揭穿了也不怕,還跟我逗:“別這麽挑嘛,師兄,有現用的典故你就先用着,你又不吃虧。”

“你叫我聲爸,我就不吃虧。”

沐蓁竟然真的叫了聲“爸”。

我笑得筆都握不穩,忽然覺得背後一涼,擡頭一看,原來沐蓁早從畫案上滑下來,規規矩矩站在一邊。

我回頭看,沐教授正穿着他仙風道骨的唐裝開衫,趿着拖鞋緩緩地走進來。

這三年來,他向來是當我不存在,我也沒辦法,只能當自己也不存在,把筆藏到一邊。

沐教授以花魁游街的速度緩緩地穿過畫室,坐在他的太師椅上。

沐蓁連忙上去獻寶。

“爸,你看師兄給你帶的禮物,這是我們第一次仿的影青瓷,最好的一件就給你帶來了。你看這方田黃,多好,跟雞油似的……”

沐教授清了清嗓子。

“今天是什麽大日子啊?中秋不是沒到嗎,就有人送節禮了?”

這是怪我端午沒來呢。

我其實也不忙,就是怕看他臉色,像小時候弄丢飯盆怕挨打,能拖一天是一天,一直拖到今天來。

坐了一會兒,看氣氛實在尴尬,沒話說,我就帶着瑞瑞先走了。

倒是沐蓁很不過意,還一路追出來,安慰我說:“師兄,沒事,我老爸就嘴上說說而已,上次你送的那個筆洗,他用得可開心了。”

這丫頭跟我有革命情誼,當年她練畫練到哭,全是我跟沐老頭求情的,沒想到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她來幫我求情了。

瑞瑞看不懂,跟着我走出老遠,才問我:“為什麽老爺爺不理爸爸啊?”

我不知道怎麽跟他解釋,只能說:“因為爸爸做錯了事。”

瑞瑞還是十分困惑。

在他心目裏,大概覺得爸爸是萬能的。

他不知道我也會做錯事。

中午在學校附近吃飯,結賬時價格奇低,我正奇怪,服務員對我笑:“我們老板說你是他同學,讓打個五折。”

我問老板人呢,說已經走了。

估計是當時在一個畫室畫過畫的,我剛進大學時,有段時間少年得意,好為人師,常常指點同畫室的人畫畫,大概說話時态度也驕傲許多。後來不知道為什麽在學校外面被人堵住一頓打,差點手都打斷,回來顏仲他們若無其事對我笑,拿這個開玩笑,我才知道是他們中有人看不慣我,所以教訓我一頓。

我沒練過武,逃脫全靠求生本能,當時感覺生死全在對方一念間。那樣被人毫無理由痛打過一次,再驕傲的人也要懷疑人生。

予舟應該為這事教訓過他們,所以他們從此當我不存在。就算有時候顏仲看我眼神恨不能掐死我,也只能強忍下來。

我那時候就明白這世上有些事非人力能及,階層差距大于鴻溝,我畫得再好,一個混吃等死二世祖就能輕而易舉毀掉我。

我不是沒想過另外一種可能。

那條路太難了。

所以我很欣賞邢雲弼,甚至有點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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