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價值

其實邢雲弼的邀約是一天前發出的,但是在我問能不能換一天之後,他笑着說了句“那這周吧,你随時過來,我都有時間。”

和予舟一樣忙的人,卻随時都有時間。

這實在讓人深思。

瑞瑞對邢雲弼有種莫名的喜歡,這喜歡僅次于他對衛平,我印象中,他只在三個人懷裏睡着過,除了我和衛平之外,就只有邢雲弼了。

去的路上他就很興奮,一直跟着我車上放的歌哼哼,我被他逗得笑起來,看着後視鏡問他:“瑞瑞,你為什麽喜歡邢叔叔呢?”

“因為邢叔叔好啊。”

“哦,你喜歡衛叔叔也是因為他好嗎?”

後視鏡裏,瑞瑞在安全座椅上用力地點頭。

“那你說說,他們好在哪?”

車到紅燈,停了下來,我以為這個問題瑞瑞要思考一下,結果他毫不猶豫地回答:“他們都對爸爸很好,所以瑞瑞喜歡他們。”

雨絲飄在我窗戶上,我聽見後面的車輛催促的喇叭聲。

我的車繼續往前走。

我聽見自己問瑞瑞:“所以你不喜歡紀先生嗎?”

其實問出這問題我就知道答案——瑞瑞叫他紀先生。

到邢雲弼家正好趕上中飯。

其實這是我第一次來邢雲弼家,S城最頂尖的兩個別墅小區,一南一北,都在江東,他和予舟一人住在其中一個,王不見王。

邢雲弼的家比我們家高科技得多,院門是金屬材料,有攝像頭和屏幕,我的車剛到門口,還沒打開車窗,門自動開了。

“請進。”邢雲弼帶着笑意的聲音傳來。

院子裏鋪滿白色沙石,介于日本的枯山水和美式庭院之間,我看見牆邊茂密樹木下同時擺着石燈籠和喂鳥器。

真是大雜燴。

邢雲弼大概也剛起沒多久,穿着休閑褲和襯衫,十分熟練地從我懷裏接過瑞瑞,摸他的頭。

原來的那個別墅大概被他拆得只剩一個架子了,現在整個房子視野很開闊,有漂亮露臺,薔薇花爬了整面牆。

打過招呼之後,瑞瑞不知道悄悄跟他說了什麽,邢雲弼笑着點點頭,瑞瑞立馬從他懷裏溜下去,跑到下面玩沙子了。他還挺聰明,知道蹲在露臺旁邊玩,不會被雨打濕。

午餐很快擺好,邢雲弼的餐廳有整面的玻璃牆,可以看見外面雨越下越大,瑞瑞被管家帶去洗了手,邢雲弼挺有意思,他的管家是個年輕女孩子,而且非常漂亮,不知道那些被他帶回家的約會對象怎麽想。

吃過午飯,坐在牆邊看外面下雨,邢雲弼忽然說道:“來,給你看個東西。”

“什麽東西,這麽神秘?”我也配合他,跟着他穿過幾個房間。

邢雲弼只是笑,不說話,走到一扇門前,忽然停下來,朝我做個“請”的手勢。

我不知道他賣什麽關子,推開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收藏室,很昏暗,牆邊擺着幾個多寶閣,門一推開,許多燈光都亮了起來,照在一件件收藏品上,各色瓷器、玉器,其中不缺珍品,然而我的無暇多顧。

我所有的注意力,全部在房間正中的那幅畫上。

那是一副放在玻璃展臺上的古畫,應該是絹本,展臺上有光,正對着展臺的牆上有個投影儀,正把畫的內容投在牆面上。

這幅畫畫的是秋天,蘆葦叢中的兩只鶴,後蜀黃荃畫六鶴,分別是唳天、警露,啄苔、舞風、梳翎、顧步,栩栩如生,而畫這幅畫的人,和黃荃的時代差不太遠。

花鳥畫的歷史上一直有一句話:黃家富貴,徐熙野逸。然而最終徐熙的後代也成為宮廷畫家,徐熙野逸最終不知去處。

直到百年之後的兩宋交接之時,這句話才有了下文。

叫做“展子風骨,世所共奇”。

畫這幅畫的人,叫做展修明,這幅畫其實一共是四幅,叫做“四時圖”,以四幅花鳥,展示四個季節的場景,這是展修明的代表作,也是唯一一幅傳世的作品。他年少夭折,僅有的幾幅作品都毀在戰亂中,以至于很長一段時間裏,畫史上對他的身份都存疑。

直到幾十年前,故宮修繕,從一個宮殿夾層裏,找到了一幅不知名的絹畫,複原之後,落款和印章赫赫寫着他的名字:展子廉印。

那一幅,是四時圖中的春景圖,畫的是海棠和蠟嘴。

只靠那一幅畫,史書上所有關于展修明的記載,都栩栩如生起來。

我當年學畫的時候,就有師兄開玩笑,說“願為展子廉門下走狗。”

四時圖的其他三幅,據說是流落在海外,傳說有人在英國某個貴族的藏物中見過那幅夏時圖,畫的是枇杷。

而這一幅,是秋景。

我整個人如同沉溺在美夢中,不敢相信地站在那個展臺前,怔怔地伸出手,隔着玻璃描繪着畫上的落款。

那幅春景圖我仿過四五遍,這印章和落款,化成灰我也認得。

“剛剛在拍賣會上買來的。”邢雲弼十分輕松地在我身後告訴我:“其實還有一幅,被別人搶走了。”

紙一千,絹八百,歷經千年,這四幅脆弱的絹畫竟然都傳到了現在,實在是老天垂憐。

“不該這樣照着的。”我的聲音都發虛:“應該要避光保存的……”

“你拿走之後,想怎麽保存都可以的。”

我震驚地看着他,以為是自己聽錯。

“沒錯,我是買來送給你的。”邢雲弼笑眯眯看着我,展臺的光照見他的眼睛笑得彎彎:“你難道覺得我會喜歡古董嗎?”

沐老頭見到這幅畫,也許會當場暈過去。

瑞瑞的童話書裏,魔王的誘惑有多大,我終于明白。

我手心溫熱,在玻璃上印出一個手掌印。

“不行的……”我自己都覺得這拒絕太軟弱:“這太貴重……”

“我不知道它的價值,就不貴重了。”邢雲弼的邏輯十分感人。

我艱難地退後幾步,咬了咬牙,朝門外走去。

這幅畫像電影裏下過詛咒的寶物,致命的誘惑,我得離開它的魔力範圍,才能像個正常人一樣思考。

邢雲弼大概覺得我這樣子太好笑,一直笑眯眯跟着我走出來。

我關上門,靠在門上,急促喘息着。

“別緊張。”邢雲弼逗我,手按在我胸口:“跟着我,呼氣,吸氣……”

我無奈地看着他。

“我不是瑞瑞那種年紀的小孩了,邢雲弼。”

“你當然不是。”

“這幅畫的價值,我心裏很清楚。”我看着他眼睛:“這不是朋友互贈禮物的範圍,邢雲弼,恕我冒犯,但是接下來這些話,我必須要說。”

“我對紀予舟的影響力,沒有你想象中的那麽大。如果你想通過我實現什麽,也是不可能的,我能給你帶來的價值,遠不如這幅畫。你懂我的意思嗎?”

有些話說出來傷人傷己,但是大家都是成年人,有些話必須說在前頭。

邢雲弼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

他看着我,他的眼睛是标準的丹鳳眼,笑的時候是真的好看,但傷心的時候也是真的傷心。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是在一次數學比賽。”他看着我的眼睛:“頒完獎之後,我想認識一下你,過去跟你打招呼,你連看都不看我,就神色傲慢地走開了,連獎牌也不要。那時候我覺得你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人,仿佛你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仿佛什麽東西都配不上你,就像這幅畫裏的鶴一樣。”

“但是我這次回來之後,就再也沒有在你臉上看到過這種神色了。”

他看着我眼睛,似乎有點悲傷地問我:

“林湛,在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會讓你覺得,你最大的價值,竟然是影響紀予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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