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病梅

回去的路上,是邢雲弼的司機開的車。

畫我拿走了,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就沒意思了,顯得矯情,禮尚往來就好。

邢雲弼跟我聊遇見紀予舟之前的林湛是什麽樣子,其實我自己都記不清楚了,但是我至少知道一件事,那時候的林湛,根本不會推辭。

十四歲的我,像一只剛來到文明世界的小野獸,有着鋒利爪牙,冷漠态度,我什麽都想要,又什麽都不屑,後來遇上紀予舟,為了他裝成人類的樣子。

事實證明,那是一個錯誤的決定。

我應該等一等,不應該貿然靠近這甜蜜的陷阱,年少時的愛情有種災難般的毀滅性,我身不由己地被卷進這漩渦裏,最終變成今天這平庸而疲倦的樣子。

如果我和邢雲弼一樣在外厮殺十年,變成危險而漂亮的野獸,再站到他面前,也許他們都會對我更尊敬一點。

到家時天都快黑了,我抱着那幅畫,站在客廳思考幾秒,決定把它藏到書房裏。

家裏一共兩個書房,樓下那個我常呆在裏面看書,其實放在那也沒什麽,畢竟家裏比這幅畫貴的東西也有不少,也沒見丢過。

但這幅畫不一樣,這幅畫是我的。

吳媽過來問:“擺晚飯嗎?林先生。”

“擺吧。”我問她:“家裏有保險箱嗎?”

吳媽有點驚訝,但态度還是很好:“有的。”

“拿一個到書房來。”我思考了一下:“對了。吃完飯之後,把花匠叫過來。”

她說了聲“好”,低頭去吩咐廚房了。

我知道她在驚訝什麽。

結婚兩年以來,我幾乎不參與家裏任何事務,家裏晚上吃什麽,花園裏種什麽,如何裝修,我只看着,從不說話,更別說招待客人。他們看着,大概也覺得不像樣。

但我心裏總覺得他們是予舟的,不想扮成主人模樣,頤指氣使。

歸根結底,還是安全感作祟。

我并不知道哪天會失去這一切,所以先退後兩步,不要擁有,免得到時候不習慣。這心理就像沐蓁說她租房子的時候,什麽裝飾都不想弄,等到自己買了房子,天天收拾得比鐘點工還起勁,什麽好東西都往屋子裏搬,搞得跟莫高窟一樣。

予舟晚上回家的時候,我正站在花園裏,看着花匠種一棵海棠。

現在是初夏,天氣還沒徹底變熱,花匠說現在種不太合适,不過要是現在不種,就要等三個月之後入秋了。

我說那不如今晚就種了吧。

家裏花園很大,圍牆上爬的也是月季,門口這一片,是英式花境,開着大花蔥和大飛燕草,還有許多銀白色的觀賞草,我要把海棠種在從卧室窗口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這一片花境都得鏟掉。

瑞瑞第一次看見種花,十分感興趣,穿着睡鞋來看,趁我不注意,拿起一把泥巴開始玩。

予舟的名字在S城基本是通行無阻,兩個小時從杭州苗圃調來的海棠樹,形态極美,疏密有致,我跟着沐老頭畫了幾年,他愛畫西府海棠,我偏愛垂絲,這一株以後開花了,估計比他所有的西府海棠都好看。

予舟車到門口,看見這一番景象,下了車。仍然穿着正裝,後面跟着顏仲,這家夥真是輸不起,又跑去告狀了。

“吃飯沒?”我看予舟走過來,問他。

他搖搖頭,仍然看着那一棵靠在一邊的海棠樹。他不問,我也不解釋。

“爸爸,看。”瑞瑞十分開心地給我看他的成果——他撿起一棵被挖出來的小苗還是什麽,端端正正地種在旁邊。

我把小胖手上全是泥巴的他抱了起來。

“瑞瑞也喜歡種花嗎?”

瑞瑞認真地點頭。

我勾了一下他臉頰,叫花匠旁邊的小跟班:“去拿個花盆來。”

我幫着瑞瑞,把他那棵不知名的小苗種在一個胖乎乎的陶瓷花盆裏,瑞瑞十分認真地問我:“爸爸,以後它也會開花嗎?”

“會的。”

“它也是糖樹嗎?”瑞瑞口齒不清地問。

看來我真是對瑞瑞的糖果克扣得太過分了,瑞瑞現在講到糖就流口水,我告訴他說我種是的海棠樹,他就聽見一個糖字,管這棵樹叫糖樹。

“不是糖樹,是海棠樹。”我笑着親他:“爸爸以前畫過很多花的,最喜歡畫的就是海棠。”

“真的?”瑞瑞睜大眼睛看着我。

“真的,下次拿過來給你看看。”

花匠聽見我們聊天,一邊填土,一邊說道:“這家有幾個海棠盆景還不錯,先生要的話,今晚就可以送到。”

“不用,我不喜歡盆景。”

“什麽是盆景啊?”瑞瑞一臉好奇:“爸爸為什麽不喜歡盆景。”

“瑞瑞想知道的話,爸爸教你背《病梅館記》。”

花匠大概聽過“病梅”,擡頭看我一眼,一起住了兩三年,我們算是第一次打照面,我第一次發現原來這花匠是個有點年紀的中年人,非常瘦,眼睛倒是很亮。

“先生是做學問的嗎?”

我笑起來。

“畫畫的而已。”

大概我笑得太嚣張,顏仲看我的神色十分不爽。我回頭看予舟,發現他也正看着我。

“怎麽了?”我問他。

“沒什麽。”他眼中似乎有什麽一閃而過的東西,然而他的眼睛像深潭,那點東西很快就沉下去,無影無蹤。

晚上我站在卧室窗口看那棵海棠樹。

月光透過枝葉間的間隙灑下來,卧室裏全是斑駁的碎影,我已經迫不及待想去到下個春天。

予舟洗完澡,也站到我身邊。

“我讓管家把書房邊上那個房間重新裝修,做成了畫室,沒關系嗎?”

“這是你家,你做什麽都沒關系。”

他勾住我的腰,熟練地親吻我脖頸。樹葉的碎影落在他臉上,他的輪廓這樣漂亮。

我試圖推開他。

“予舟,今晚不行。”

他沒停下動作。

“為什麽?”

“今晚我要臨一幅畫。”我努力讓自己語氣顯得認真一點:“真的不行,予舟。”

“哦,什麽畫?”予舟開始咬我耳朵:“其實我也給你買了一幅畫,要看看嗎?”

他的眼睛深邃如星辰,專注看人的時候,簡直勾魂奪魄。

“下次吧。”我竭力掙紮:“今晚真的不行。”

他在這件事上,向來十分任性,但是今晚霸道得有點過了分,糾纏許久,最後還提出十分過分的解決方案,我幾番掙紮,終于脫身。

真是要命。

他跟畫畫,這兩件事,向來水火不容,但是又都喜歡肆意地吞噬我的時間,過去我一直讓他贏,這是第一次破例。

還好他不知道我準備用多久時間來臨這一幅畫——我準備花一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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