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恩怨

海棠種下後第三天,我請沐蓁和她的小男朋友來家裏做客。

沐蓁的男朋友于斯年,比她只大一歲,他的老師姓祢,寫意山水的大師,跟沐老頭一樣是當年美院恢複後第一屆出來的,兩人的恩怨可以追溯到彼此的老師——兩個早在解放前就在報紙上打過嘴仗的已故大師。

前些年沐老頭又跟祢老頭結了個大梁子,祢老頭那年一幅畫在國際上拍出了高價,成了個大新聞,本來是好事。但是有個年輕記者,聰明又野心勃勃,采訪時給祢老頭下了套,問到工筆和寫意之間的區別,說是問區別,其實問着問着就問到高下之分了,祢老頭的話被斷章取義,寫成了一篇專訪,标題很狂,記者聲名大噪,祢老頭卻得罪許多人。

其中最生氣的,莫過于沐老頭。

有這樣的恩怨在,沐蓁和于斯年竟然還能走到一起,本身就是個奇跡了。

于斯年的性格也像他師父,文靜沉默的年輕人,專心畫畫是好的,不過二十歲而已,已經很沉穩,文質彬彬的,還給我帶了禮物來,沐蓁一貫是沒大沒小,今天因為緊張,更是活潑得過了頭,從花園裏就開始插科打诨:“師兄,你在花園裏埋了金子嗎?”

現在的年輕人也是膽大,沐蓁去年工資加店裏分紅,悄悄在外面買了個小房子,跟于斯年住到外面去了,跟過家家似的,兩個人就過起了小日子。對沐老頭說是跟女同學合租,于斯年那邊還不知道怎麽交代的。

要是雙方長輩知道,估計能氣得厥過去。

午飯也就尋常規格,蒸了條鲈魚,烤了龍蝦,白斬雞,一盤糟鹵的雞爪鵝掌,加一些時令小菜,一道湯,沐蓁小時候家裏養得嬌,挑食得很,很多東西不吃,今天像變了個人,差點吃撐了。

看來兩個人的小日子過得挺狼狽的。

于斯年倒是彬彬有禮,吃飯時不太聊天,等到茶上來了,總算開始說話了:“師兄也是畫花鳥的?”

“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沐蓁怪他木讷:“我師兄當年可厲害了,美院專業分第一名進來的,比你可天才多了。”

于斯年不好意思地笑笑。

确實是個好青年,沐蓁雖然向來聰明,卻都是小聰明,專業上根本沉不下心,吃不了苦頭,下山猴似的,丢了玉米摘西瓜。于斯年卻是恰恰和她相反,看眼神就知道,這人心中有堅定信念,不會輕易被外界影響。脾氣也好,不争閑氣,沐蓁取笑他兩句他壓根沒往心裏去。

沐蓁平時跟他一起畫畫,估計受了不少打擊,今天有我在這,恨不得把場子都找回來。而且兩人确定關系之後一直藏着掖着,這是第一次以情侶身份公開“出席”,戀愛中的小女孩子是恨不能昭告天下的,所以今天尤其活潑。

“你不知道,我師兄當年有多牛,人稱美院嵇叔夜,誰到他面前都是凡鳥一只。”沐蓁笑嘻嘻告訴他:“我們學校那個大畫室,只要他在裏面,誰都不敢大聲說話。不知道多少崇拜者天天守在那,誰也不敢上前搭話。”

“為什麽不敢搭話?”于斯年不解。

“因為他不理人啊。美院嵇叔夜,你當開玩笑的嗎?鐘會來了都不行。”

嵇叔夜就是嵇康,當年嵇康在樹下打鐵,貴公子鐘會慕名而來,帶着随從在旁邊守了半天,嵇康都不理他,最後還打了個機鋒,鐘會從此記恨上他,最後找了個機會把他害死了,廣陵散從此失傳。

我給瑞瑞剝着糖果,看了她一眼。

“越吹越沒影了,什麽美院嵇叔夜,能換個吉利點的外號嗎?這兆頭也太不好了。”

沐蓁笑起來。

“師兄,你不會還不知道你這外號哪來的吧,還嫌兆頭不好。”

“哦,我外號哪來的?”

“你當時有個狂熱粉絲,是個女的,叫什麽冉蕾蕾的,你還有印象嗎?”

“不記得了。”

“也難怪,你那時候粉絲那麽多,記不清是正常的,于木頭,你看我師兄現在的樣子,就知道他當初有多好看了,那真是,雌雄莫辨,我見猶憐……”

我給瑞瑞喂了糖,順手彈了一下她腦門:“你這嘴裏還能不能有句好話了?”

“哎唷,我就形容一下嘛,你懂我意思就行了。”沐蓁俨然是在說書,于斯年也聽得認真:“話說那個冉蕾蕾,也跟鐘會似的,迷戀我師兄,天天去美院守着。她家裏還挺有錢的,可惜我師兄不吃這套,也不理她,她守着守着,因愛生恨,就找人把我師兄打了一頓。”

“還有這事?”我無情戳穿她:“我挨了打,自己怎麽不知道。”

“不可能,就是你大一那年冬天的事,你不記得了?”沐蓁說得很是真切:“據說他們想打斷你的手,但是你一直護着手,所以把你背上身上卻打傷了,躺了兩三天呢,你還讓我幫你瞞着我爸,別讓他知道。”

我想起來了。

我還以為是葉修羽他們打的,因為我挨打時真真切切地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非常像葉修羽。那頓打算是把我年少銳氣打掉一大半,我意識到自己無論畫得多好,在他們面前都是可以随意戲弄的蝼蟻。

原來不是他們打的我。

“你确定是那個冉蕾蕾打的我?”

“當然是她啊。”沐蓁驚訝地看着我:“美院都傳瘋了,就瞞着我爸呢,不然你以為大家為什麽叫你美院嵇叔夜呢,你還嫌兆頭不好,真是後知後覺,哈哈哈。”

她笑得沒心沒肺,于斯年卻一臉擔憂地看着我。

“那你的手……”

“沒事,當時沒受傷,現在也挺好的。”我把手張開給他看:“還能畫個幾十年呢。”

“對了,師兄,你上次那幅畫被我爸拿走了,怎麽辦啊?”

“拿走就拿走吧,”我站起身:“沐蓁你跟我過來,給你看個東西。”

“其實人生真奇妙,師兄你當時寧死不肯從冉蕾蕾,現在還不是落到大魔王手裏?真是金簪子落到井裏,逃也逃不過。”

沐蓁這烏鴉嘴,一天到晚沒一句好聽的話。還整天給人起外號,估計那個美院嵇叔夜也是她起的。

“哎,師兄,說到你家冰山大魔王,他怎麽老是不在家啊,你可要好好注意啊,大魔王長得挺好看的,這樣整天在外面亂跑,也太不安全了……”

“你管好你家于斯年就得了。”

我推開畫室門,沐蓁總算還有點學畫的樣子,嘴終于停了下來。

她一眼就看見了我正在仿的那幅畫。

“哎,你仿的這是那幅,我還從來沒看過呢。”她好奇地圍着那幅畫打轉:“難道是你自己畫的,師兄你也太厲害了吧,比我爸的還好……”

“不是我畫的,是仿的。”

“仿的?那原畫呢,我從沒見過這一幅古畫啊。”沐蓁拿起我刻了一半的印章來看,皺起眉頭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沐蓁,你把我當師兄嗎?”

“當然啊,我這麽聽你的話。”沐蓁擡起頭來,看見我神色嚴肅,頓時怔住了。

她就是S城人俗稱的那種“乖囡囡”,平時瘋鬧,其實最會看臉色,一見我臉色嚴肅,頓時裝得很乖。

“沐蓁,我現在需要你做一件事。”我認真地告訴她:“你必須把你跟于斯年的事,告訴你爸,和他家長,你們不能再這樣不明不白地在外面住下去了,知道嗎?”

沐老頭一把年紀,掌上明珠的獨生女,好不容易養到快二十歲,沒名沒分跟人同居,還瞞着所有人,對方長輩老師全部不知道。

沐蓁臉上的熱鬧神色褪去了。

她其實很心虛,而且害怕,從她今天進門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斯年也說不能這樣下去了,但是我怕……”

“你怕什麽呢?怕于斯年跟你分手嗎?不會的,我覺得他是個能擔起責任的男人。就算你們暫時分開,是你的總會是你的。這世上的事不怕遲,只怕做錯。”

沐蓁眼睛裏噙着眼淚,可憐巴巴地看着我,我無奈地張開手,她如同遇到救命稻草一樣,抱住了我。

“我怕我爸生氣,他一定會對我很失望。”

“不會的,他非但不會生氣,而且還會有點高興。”

沐蓁擡起頭看着我:“真的嗎?為什麽?”

我笑着摸了摸她腦袋。

“因為我有一幅畫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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