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了解
醒來時頭痛欲裂。
這是我第一次喝到宿醉,仿佛整個人的記憶斷了片,最後的印象停留在我從畫室裏走出來,陳斂站在樹下抽煙。
這感覺太恐怖,我以後都不想再試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來的,也不知道我是怎麽洗完澡,光溜溜地睡在被子裏,我也不知道紀予舟為什麽還沒醒。
床頭的鐘是淩晨六點。
窗簾沒關,外面晨光大亮,太陽出來之前的光,總讓人覺得冷。
紀予舟安靜睡在我身側,他的睡臉總是很好看,因為不如醒着時冷漠,只剩下純粹五官的漂亮。
痛苦像潮水一樣湧上來,淹沒了我。奇怪的是我并不覺得窒息,只是絕望。
紀予舟仍然在睡覺。
他什麽都不知道。
不如殺了他好了,廚房裏有許多刀,很鋒利,總有一把合适的。我的手很穩,只要我動作夠快,也許他來不及反應。我學過人體構造,知道心髒在哪,一刀從第二節肋骨下穿入,刺穿心髒,家庭醫生也救不活。
一刀就好了,什麽都不用想了,自己再來一刀,了結所有故事。我向來不太怕疼,當年用美工刀割了手,也是安靜坐着,看血緩緩流出來,還覺得顏色鮮豔。
但瑞瑞怎麽辦呢,回到方舟去?我殺了紀予舟,紀家不會對他好的。邢雲弼會喜歡他到我這程度嗎?
終究是為人父母。
我躺在床上笑起來。
看我多會找借口,十四歲的林湛不會這樣軟弱,還沒摸到刀,已經預先放棄了。
邢雲弼終究是高看了我了。
我這麽喜歡紀予舟,怎麽舍得殺他,我連看他狼狽一點都狠不下心。
不如自己安靜退場,不給他和葉雲薇擋路。
終究是喜歡了他一場,以卑微的方式開始,就以更卑微的方式結束好了。我盡了全力,仍然無法在他這裏得到高分,我再聰明,再好看,他始終只要葉修羽,葉修羽不肯回國,他就寧願貪戀一個影子,也不願意愛我。
十五歲在那個天臺上,我就已經知道後果。
我的運氣用完了,剩下幾十年,我自己慢慢熬。
紀予舟在七點鐘醒過來。
“早。”他熟練親吻我的臉:“今天怎麽醒這麽早?”
“頭疼。”
“看你以後還敢喝酒。”他冷着臉摸了一下我額頭,自己爬起來去洗漱,站在窗前換衣服,身形修長,寬肩窄腰,線條像倒三角緩緩收緊,套了領帶過來找我。
我順手替他打了領帶。
“我去上班,你再睡一會兒。”他皺着眉頭揉了揉我頭發:“我讓吳媽送醒酒湯進來。”
“好。”
然而他剛出門我就爬起來穿衣服。
瑞瑞還沒醒,我自己在廚房倒了杯咖啡,紀予舟習慣每天喝咖啡,我從來不喝,嫌苦。
原來他喜歡的是這味道。
我慢悠悠走到客廳,看見顏仲在等紀予舟上班。
他嫌惡地看了我一眼。
“你怎麽回事?臉白得跟鬼一樣。”他嘴裏向來吐不出象牙:“不會得癌症了吧。”
“恭喜你啊。”
“恭喜什麽?”
恭喜你心願得償,我終于要滾蛋了,葉雲薇雖然比不上葉修羽,到底是你正經主子。
“神神叨叨的。”他見我走開,在後面喊了句:“喂,那幅畫你看了沒?”
“什麽畫?”
“你還沒看?”他語氣很不爽:“快滾去看,老子花了大工夫搶來的……诶,你別走啊。”
轉了一圈,瑞瑞總算醒了。
他許久沒有一睜眼就看到我,十分驚喜,從床上爬起來沖進我懷裏:“爸爸早上好。”
“瑞瑞早上好。”我摸他頭發,軟軟的小卷,他笑着親我的臉:“爸爸和瑞瑞一起吃早餐好不好?”
“好。”
我抱他去吃早餐,他開心得在餐椅上手舞足蹈,吃個煎蛋也笑得眼彎彎。
小孩子真是好,只要一點開心的事,就忘記過往所有不愉快。
我帶他吃完早餐,陪着他玩玩具,紀家整整二十多年沒有新的小孩子出生,所以傭人都很喜歡小孩,他的卧室裝修得很用心,單獨一間玩具房,瑞瑞很聽話,自己一個人給玩偶排了舞臺劇,坐在地毯上玩得很開心。
“瑞瑞,這些玩具裏你最喜歡哪一個?”
“最喜歡?”瑞瑞歪着頭想了很久,最終在舞臺劇的兩個主角裏左右為難,猶豫許久,放下了那只霸王龍,把手上拿着劍的王子舉給我看:“瑞瑞喜歡這個。”
“那爸爸幫你收着好不好。”
瑞瑞信任地點頭,把那個玩偶放進我手裏。
“小王子很容易受傷的。”他囑咐我。
“好,爸爸會好好保管的。”
下午帶瑞瑞去店裏,去的時候發現跟我的人換了。
我開到酒吧街,剛要故技重施,對方無奈地現身,是個年輕人:“林先生。”
“陳斂呢?”
“陳哥換到別的地方去了。”
“為什麽?”
“我也不清楚。”年輕人十分為難:“是上面的意思。”
我站在酒吧街,打電話給紀予舟。
衛平接起來。
“我要陳斂繼續跟我。”
衛平聲音平靜:“陳斂犯了錯,已經調回去了。”
“我要陳斂跟我。”我重複一遍:“如果你換人,我就用一整天來甩掉他們,到時候你自己跟紀予舟交差,我說到做到。”
衛平無奈。
“我考慮一下。”
我挂掉電話,繼續開去店裏。
最近生意不錯,沐蓁大概以為我是來燒瓷器的,熟練地帶瑞瑞去玩,我叫住她:“你過來。”
沐蓁神色不安,跟我進了工作間。
“有件事要交……”
“別問我,我什麽都不知道。”我話沒說完,她先叫起來。
“什麽?”我皺起眉頭:“你不知道什麽?”
“我不會說的。”
“你不會說什麽?”我仔細觀察她表情,看出她确實瞞了事:“好,你不想說就別說吧。”
沐蓁這種正義感爆棚的人,最怕以退為進這一招。
果然她自己就忍不住了。
“好吧,師兄,我說了你千萬別急。”
“說。”
“我有個同學,在聖馬丁學設計那個,天才少女,國際上很出名的。她不是最近回國宣傳自己的婚紗品牌嗎……”
“說重點。”
沐蓁知道拖延不下去,咬了咬牙,一口氣說了出來。
“有個叫葉家的大家族,繼承人叫葉雲薇,是個女的,請她訂制婚紗,她說陪着看婚紗的男的長得好好看,她查了一下,是,是……”
“是紀予舟?”
沐蓁眼睛瞪得滾圓。
“師兄你怎麽知道?難道你們……”她意識到失言,連忙補救;“其實陪着看婚紗也未必是新郎,也可以是朋友的,師兄你別亂想。”
我倒是不想亂想,但紀予舟去給葉雲薇當閨蜜好友,陪着她看婚紗,這也太挑戰我智商。
“我知道,你別管。”我檢查了一下工作室的門,然後打開了包:“沐蓁,我要你幫忙做一件事。”
“什麽事。”
“你去幫我把店裏存折的錢都取出來。”我告訴她:“不要緊張,我知道紀予舟一直知道我店裏的賬,但是這本賬單我全部重做過,你正常取錢就是。他們會以為我是為了建個新窯……”
沐蓁被賬目上現金吓了一跳。
“師兄,你取這麽多錢幹什麽,難道你真的要抛下大魔王跑路了……”
“你別問,按我說的做就好。”
下午我給沐老頭打電話。
“師父,你上次說的那個國外的學校,offer還有效嗎?”
“當然有效。”沐老頭十分不爽:“那學校董事是我朋友,我幫他看了幾十年畫了,你過去直接任教,給人當老師不比開店好?要不是你年紀小,直接當教授都可以。”
“師父。”我叫了他一聲。
“幹什麽?”
“我以前幹過那麽多混賬事,你現在還生我的氣嗎”
沐老頭顯然對于我這種直截了當的表達方式很不習慣,咳了兩聲,半天沒說話。
“氣當然是氣的。”他沉默了一下,然後說:“但是只要你現在願意好好畫畫,不要浪費自己天賦……師父師父,哪有老子跟兒子動真怒的呢。”
“只要我繼續畫畫就好了是嗎?”
“當然。”
“好的,謝謝師父。”
然而我沒指望過自己從紀予舟身邊逃開過後,還能光明正大地以林湛這名字生活,更別說當老師了。
紀予舟說他小時候學過兵法,兵法裏說虛者實之,實者虛之,我還沒自大到覺得我所有的小動作都能逃過他眼睛,但是我至少可以多給幾個目标給他去追。
下午我帶着瑞瑞在吃冰淇淋。
邢雲弼的電話如期而至。
“早,林湛。”他學會我的打招呼方式之後,一直用得很開心。
“早,邢雲弼。”
“你還好嗎?”
“我很好。”我湊過去咬了一口瑞瑞的冰淇淋,他笑得眼睛彎彎:“好吃嗎?爸爸。”
“瑞瑞也在嗎?”他那邊是深夜,精神卻很好:“我可以跟他打個招呼……”
“我不太想看紀予舟狼狽的樣子了。”我告訴他:“我要走了。”
邢雲弼的聲音仍然帶着笑意。
“是嗎?那是好事啊。”他聲音總是溫和優雅:“需要我幫忙嗎?”
“給我一個你幫我的理由吧,邢雲弼。”
“我覺得,發現你消失的時候,紀予舟就已經會很狼狽了。”
“這個理由不行。”
我不相信他有這麽陰暗,他現在的成就是靠正面厮殺得來,我查過他,從獨角獸公司創業,到做風投,涉足金融,收購其他公司,成為今天的龐然大物,都是正面實力。
邢雲弼嘆了一口氣。
“因為我是你的朋友,因為你我都沒有別的朋友。”他無奈地笑起來:“請讓我幫助你吧,林湛。”
從底層上來的人常常要面對這困境,因為走上來之後交再多朋友,都仿佛隔了一層,但是去找自己相識于微時的人,卻又沒有什麽共同話語可談。
在方舟孤兒院跟我睡一張床的那個小孩,跟我分吃過一塊發黴餅幹的小孩,我常常夢見他,見着了卻不知道說什麽好,我資助他開了一家小馄饨店,他生了兩個小孩,常常光着腳在店裏跑來跑去,笑起來像極他小時候。
但我仍然不信邢雲弼。
我和他沒有這麽深的情誼。
但這并不妨礙我借他的力量。
許多謎題還未解開,到時候自然會有答案。
“我要換個手機了,邢雲弼。”我告訴他:“這個好像也藏不住了,到時候還是打你這個電話嗎?”
“不用。”他仍然笑着:“我後天就回國了,到時候我會聯系你的。”
我挂斷電話,看着遠處緩緩停下來的那輛SUV。
黑色的車窗玻璃,看不出車內人樣子。
但我還是擡起手來,笑着朝他揮了揮手。
歡迎回來,陳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