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地絲

你見過土壤吃人嗎?

那一瞬間顧弦望就是這種感覺, 龍黎腳下的土層仿佛突然從固體變成了流體,人陷入的速度要比在沼澤裏更快,好在她及時抓住了上方的橫枝, 将自己吊了起來, 這才沒有徹底陷進去。

龍黎抓着那條細木枝,換手攀到另一條相對更粗的長藤上, 她低下頭看,剛才乍變的土層現在似乎又沒什麽異常了。

但她很确定,那不是錯覺,剛剛的一瞬間,她腳下的土壤變軟了,沙粒間的縫隙變得很大, 就像游樂園裏的海洋球場。

為什麽?

她向顧弦望的方向看去, 薩拉和葉蟬與她站得很近, 她們腳下的土壤似乎沒有變軟的傾向。

顧弦望心有餘悸,迅速踩上一棵樹裸露的樹根上,“我們腳下的土好像有問題。”

薩拉和葉蟬有樣學樣, 趕緊也給自己找了個落腳點, 又對之前被毒螞蟻咬的事還留有陰影,倆人對頭虛抱着樹幹, 若即若離的。

只是人都起來了,那土層又沒了動靜。

“顧小姐。”龍黎喚了她一聲。

顧弦望看過去, 見她指了指自己腳下, “觀察。”

說完, 龍黎兩手一松, 人直直躍下,雙腳剛觸地的兩三秒, 一切還沒什麽變化,顧弦望目不轉睛地看着,猝然間那土壤縫隙中有無數條細線娑動一樣,就像是游魚分浪,龍黎被慣性扯得一墜,人再次被土壤吃了進去。

這一次龍黎沒有急于脫身,幾乎是被那浮動的土層一直咬到腰際,半個身子陷了下去,她和顧弦望都發現了,吞噬她的并非是土壤本身,而是無數條鑽營在土層裏的長蟲。

這種長蟲很細,有點類似于鐵線蟲的模樣,身體幾乎是透明的,所以在土壤裏很難被識別出來,僅僅是龍黎身邊這一小塊地裏,起碼就有數千條這樣的長蟲同時在鑽土,從龍黎的視角看過去,表土層湧動得像是湖泊水面上的漣漪。

顧弦望看得頭皮發麻,感覺自己肺都在癢,她快速尋找着沖過去的路線,“龍黎,你起得來嗎?”

“別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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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黎應了一聲,掃了眼周遭的土層,類似的黑土範圍很廣,幾乎整片樹林都紮根在這樣的土質上。

她周圍沒有着力點,好在下落時她刻意将落點貼近藤根,龍黎倒伸手臂縱向握緊藤系,雙臂反向一拽,整個人向上挺身,猶如泥濘地裏鯉魚打挺,借着誇張的腰腹力量自己把自己從土坑裏抽了出來。

龍黎腳尖向上一勾,半身憑空仰起,接着人就已經翻到了枝梢間,踩着樹枝走到三人上頭。

顧弦望擡眼望着她:“你沒事吧?”

她身上的衣褲倒還是完好的,甚至不見水漬,這樣看起碼土層下一米深度內都被這些透明蟲子翻過,土質已經很幹松均勻了。

龍黎微一颔首,指着土層道:“這是一種活土,裏面是一種叫做地絲的線蟲,地絲群與土壤共生,養成這樣的活土,一旦大型生物踏入,便會被拖入土中。”

她頓了頓,繼續道:“這種線蟲本質是食腐動物,會寄生在生物的消化道裏,分泌一種激素,生物在土壤中窒息死亡後,這種激素就會讓生物體加快腐爛的速度,即便是冬季,生成巨人觀也只需要半日。”

葉蟬瞠目結舌地指着她的褲子,“那、那你……”

薩拉翻了個白眼過去:“瞎尋思什麽呢?龍能在這種陰溝裏翻船嗎?”

顧弦望其實也有這種擔心,但被薩拉這麽一說,自己也不好再提了,便講:“剛才為什麽只有你腳下的活土動了,我們三個這裏卻沒有變化?”

這正是龍黎想說的,“因為重量。”

葉蟬奇道:“所以這些蟲子喜歡吃身材好的?”

理論上來講,橫豎是要吃,當然是吃體型大的,一個人和三個人比,沒理由先挑龍黎下手。

顧弦望猜測道:“下面土層裏的地絲是不是并沒有看起來這麽多?”

“對。”龍黎垂首看着她,“所有群居動物,包括昆蟲皆具明确的領地意識。所以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層并非盡為活土。”

葉蟬明白了,這就相當于她們腳下的不是土,而是水,這些地絲就在水裏游,和鱷魚一樣追着食物跑,一旦追到了就把那塊土變成活土,把人吞下去,因為每一塊地盤裏的地絲群數量有限,所以它們不會追捕超出自己消化能力的獵物。

“這麽說,我們只要手挽着手一起走就沒事了?”

薩拉撇了撇嘴,很是嫌棄。

顧弦望觑了龍黎一眼,她沒否認,看來就是肯定的意思了,要說真在這樣的活土上并排走,她們四個人怎麽站位便顯得很重要,最好能讓薩拉打頭,龍黎居間,這樣既能保證薩拉使不了壞,萬一出事,龍黎也能來得及照應。

她如此想着,卻又警覺起自己已經生出的依賴心理,龍黎到底是對方組織的隊長,和自己非親非故,連朋友都算不上,怎麽能時時想着依靠她的能力?

顧弦望抿了抿唇,突然龍黎從樹上躍了下來,貼着樹幹,與她站在同一片凸起的樹根上,她一手扶着樹身,也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看起來就像把顧弦望給環在了手臂裏。

顧弦望擡眼時,龍黎已經收回了手,她站得很穩,眼睛正看着遠處,似乎并沒有注意剛才一進一退中顧弦望的神情。

“你不覺得這片活土的狩獵習性有好像某種象征意義嗎?”

她話音很低,是專門對顧弦望說的。

“象征意義?”

“嗯。”龍黎說,“圍獵之中,将無氣之子提于棋盤之外,被稱為圍棋的提子。”

顧弦望對圍棋只學了些皮毛,以往師父想要過過棋瘾,總也不找她,只找師兄,但對于龍黎提出這個天坑即是棋盤的猜想,她心裏很大程度上是贊同的。

最大的問題在于:“你當真認為過去上千年,他們還在用這種辦法悅神嗎?”

“又或者說,他們真的存在嗎?也許祭壇早就沒有了,這裏也再沒了巫族,只剩下那些夜郎的山民,一直守着金礦呢?”

龍黎看向她,神情間便已經寫上了答案,她很沉着,亦如往常堅定,顧弦望明白,這是’是‘的意思。

到這裏,她才終于問道:“那麽他們費盡心機設計天坑,想要阻止的敵人到底會是誰?”

她一直不願意承認,甚至幹脆希望這個所謂的巫族祭壇早就廢棄了,便是怕自己正是他們要防範的敵人。

她身上的禁婆骨究竟是怎麽來的,是報應嗎?是對侵略者的懲罰嗎?她曾無數次這樣猜測,卻又不想承擔如此沉重的因果。

“也許是我。”龍黎道。

顧弦望詫異地擡眸,卻聽邊上薩拉已經不耐煩地叫起來:“喂,你倆嘀咕什麽呢?我看光猜也不是個辦法,要麽咱們先下去試試。”

她話音剛落,人就已經拽着葉蟬從樹根上跳了下去,葉蟬壓根沒反應過來,已經被她死死挽着胳膊往顧弦望那邊沖了。

薩拉用力是真狠,大有要死一起死的架勢,葉蟬瞪着腳下開始緩慢沸騰起來的土,吓得幾乎要蹦起來,“我靠,你拽我幹嘛?我個兒小體重輕,萬一剛好卡到蟲子的消化線呢?”

确實,四人中她們兩個恰好是最矮的,骨架也小,又沒有裝備壓秤,眼看那活土馬上要張口,龍黎一躍而下,左右握住兩人的手腕,三人結成一個環。

好像有門,龍黎的重量一加上去,腳下的土層片刻就安靜了,顧弦望看着周邊那些浮起來又落下去的土線,就像蠢蠢欲動的鯊魚在水面露出的鳍。

龍黎向她伸出手,顧弦望便也跟着躍入活土的領地,鑽進圈裏。

葉蟬嘀咕道:“要是現在有人在邊上看我們肯定絕對很滑稽,和作法似的。”

四個人邁着螃蟹步往前緩慢地走,周遭相對平坦的地方不多,不小心就很容易跌絆,她們現在最怕的就是落單。

薩拉罵道:“你要臉是吧?這麽要臉出去走,死得體面點兒。”

“我呸!”葉蟬氣得直瞪眼,“你幹嘛老針對我?”

說着腳下一跺,竟好像是踩着了根木棍頭,杠杆作力撬動,另一頭剛好在顧弦望腳尖前翹起來。

是一截白骨。

準确的說,那應該是一截從斷裂的袖口裏伸出來的臂骨。

葉蟬:“卧槽?!”

顧弦望認得這身制服:“這和溶洞白繭裏的日軍穿的是一樣的制服。”

薩拉本來還在幸災樂禍,一聽日軍兩個字,臉色倏地便垮下去。

顧弦望有些不解:“怎麽埋得這麽淺?”

按照年頭來算,即便是地絲翻土,表面的腐殖層也該有些厚度了,怎麽會一腳就把骨頭給踩出來了?

龍黎伸腳在周邊探了探:“不止一具。很可能我們腳下正好是一個屍坑。”

葉蟬咽了口唾沫:“你是說起碼有一隊小鬼子在這底下埋着呢?”

“嗯,有可能。”

“……”葉蟬心裏大呼晦氣,轉念又想:“所以溶洞裏那倆不是來幹私活兒的?”

一整隊日軍,龍黎緩慢地蹙起眉,突然開口:“跑起來。”

說着,她右手牽着顧弦望,左手拽着薩拉,人已經提起了速。

她腳跟剛離地,方才那根白骨瞬間就沒進土裏,與此同時,成片黑土洶洶而沸,比先前不知猛烈多少倍。

顧弦望反應過來,對啊,一整隊的日軍都埋在這裏,這片活土裏的地絲胃口得多大?就她們四個怎麽夠塞牙縫?

借了兩步力,她很快穩住身形跟上了龍黎的速度,三人正想法子躍上樹枝呢,結果這小道上兩頭的樹突然側傾,連根都露了出來,細密密的根須上全都是那種透明的長地絲。

顧弦望頭皮一陣發麻,腳下的落點已經開始有下陷的趨勢了。

這次不是活土吞得太慢,而是這片土裏的地絲實在太多了,鑽營争搶間,反而減緩了人被吞沒的速度。

四個人的被迫分散,龍黎回頭看了一眼,喊道:“不想死便跑起來,絕不可陷下去。”

這就是說她也沒什麽辦法了,想活命就只能靠自己。

顧弦望一咬牙,解開褲子上的腰帶,這種尼龍的登山徒步腰帶很韌,比皮帶更堅固,向上一抛繞過藤扣,兩手一借力人就脫出了那片下陷的活土。

顧弦望見葉蟬和薩拉從側面繞走,似乎那邊到了另一片地絲群的地盤,沒那麽瘋狂,最危險的反倒是她自己。

看到龍黎像是想回頭救她,顧弦望喊道:“別管我,你先走。”

她不喜歡做累贅的感覺,也不喜歡依賴旁人的感覺,顧弦望深吸一口氣,既然龍黎能過,那麽她沒有理由不行。

所謂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她打小吃苦受訓,沒理由折在這裏。

定了心,顧弦望腳掌向下一碾,人飛速地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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