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甘
時間還早, 兩人各歸其位,顧弦望用溪水潑了把臉,涼意一激, 精神也稍微振作些。
開始她還或站或坐, 通過活動腿腳的方式保持清醒,看看遠處的祭壇, 再想想那些沒有頭緒的謎團,腦子連軸轉了幾天,終于罷工了,風霧從天頂沉降,林葉的影子緩慢地在時間裏走路,不疾不徐的, 慵慵懶懶的, 好久才挪動一點點。
等到月亮再轉過來一些……顧弦望的意識裏沒頭沒尾的冒出了這一句話, 下一秒,人就支着下巴睡過去了。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夜每個人都睡得那麽沉, 疲憊如同紡車, 将所有人的神經抻得長而散,就連龍黎似乎也浸入了黑沉的夢鄉, 全然失了警覺。
不遠處,一只布鞋輕巧地跨過灌木枝, 無聲地落在地衣上。
阿秋一手緊攥腰刀刀柄, 一手拉着麻繩的繩頭, 眼中隐隐閃爍着嗜血的紅光。
葉蟬亦步亦趨地被她拉拽着, 嘴裏被堵得嚴嚴實實,她下颌骨酸爆了, 一路上光顧着滋溜不自覺淌出來的口水,她搞不懂這位姐為什麽要偷偷地捆她出來,這一路幾乎都在鑽地道,鑽得她腦供血都快不足了。
可惜作為階下囚,葉蟬沒啥話語權,為了展現作為人質的良好态度,争當先進标兵,以求多茍一些存活時長,她是讓走就走,讓跑就跑,絕無二話。
“唔?”
好吧,就算現在要把她捆在樹上,現在…也不是不能配合。
阿秋冷冷地盯着葉蟬的臉,視線從她眼裏的重瞳,轉到她的喉嚨上,她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後接一個割喉的手勢。
葉蟬眨了眨眼,咽着唾沫讪笑,忙不疊點頭表示自己懂了——要麽閉嘴,要麽蹬腿,明白!
阿秋嫌惡地撇開眼,一矮身鑽進了齊腰高的草叢裏。
氣味,空氣裏還殘留着柴炭的味道,還有…那股幽淡的冷香,她記得這個味道。
阿秋的掌心裏緊捏着一只草編的螞蚱,因為過度用力,幾乎幹癟,她渾然無覺,仍舊屏着一口氣,不顧腿上的箭傷,疾步伏走向她真正的目标。
她就知道、她就知道!
她們沒有這麽容易死!
阿郎、阿岩,她今生所有的摯愛都已經失去,她今夜無論付出什麽樣的代價,一定要親手報仇雪恨。
溪水聲愈來愈近,她忍不住興奮地提起唇角,牙關咯咯作響,手背青筋盡起,芒草的葉隙中,她已經看見了,那個女人。
只要一擊,只要…五、不,三秒鐘。
阿秋的胸膛幾乎不再起伏,彎膝深坐,只待這一躍——
撲啦啦!
正待她躍起半空的一刻,一道肥碩的身影突然從對面的草叢中飛撲而出,渾如一只長毛的氣球,嘭的一下正正砸在阿秋的臉上。
顧弦望聞聲驚醒,沒料着鋼刀銀刃已在近前,身子一側,有驚無險地躲過一刀,好在對方被胖鳥打了臉,已經先偏移了重心。
顧弦望二話不說,擡腿就照着來人軟肋鞭去,就聽着聲悶哼,那人躬着身子撲倒在地,半身如蝦米般蜷了起來,看樣子是疼極了。
這動靜把姚錯都鬧了起來,龍黎趕到人前,眼底也還留着一絲迷離,她晃了晃頭,怪道:“奇怪,今夜睡得太沉了,竟絲毫無覺。”
顧弦望先踢開那人手裏的刀,見着這身姿似個女人,便沒讓姚錯上手,自己把來人的手背了過來,摁瓷實了。
一直到此刻,他們都還未看清這個人的臉到底什麽模樣。
緣由無他,那只肥鳥還端坐在人家頭上呢,抱窩似的。
姚錯有點鬧不明白了:“呃,這只雞…是這個女的帶來的?”
“不是,這只雞——”顧弦望未落下一句,那胖鳥像是聽懂了,不滿地拍起翅膀,啾了一聲,“咳,鳥,這是一只鳥。”
龍黎俯身把胖鳥撈起來,這才看清來人的半張臉,“是熟臉。”
“那個女弓手?”顧弦望警惕起來,四下張望過去,壓聲道:“蹲下些,也許還有埋伏。”
龍黎搖頭:“應該沒有。”
既然已經清醒過來,她還不至于失察到這個地步。
“自己來的?”顧弦望就更不解了,問她,“你會說普通話嗎?”
阿秋龇牙咧嘴地擰着肩,她斜着眼瞪視身後的顧弦望,瞳孔裏恨不得放出火星子來,嚷着根本沒人聽得懂的土話:“我要殺了你,我要你給我弟弟賠命!你把阿郎還給我!”
姚錯嘶了聲,蹲下來琢磨道:“這喊得撕心裂肺的,感覺像是要和你拼命啊,弦望,你之前和她結過仇嗎?”
顧弦望倒是還記得那個在樹上被髓蜂襲擊的人,“可能吧。”
雖然在她的角度那件事不應算在她身上。
“惡人!黑羊!你們這些邪惡可恨的外鄉人!”阿秋還在吼,“你們冒犯祭壇,驚擾神主,你們這些貪心的人,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姚錯被她吵得退了一步,實在扛不住,問:“現在怎麽辦?就她捆起來嗎?這麽個喊法兒會不會把她那些同村的人給招呼過來?”
龍黎将胖鳥放到一邊,眼疾手快地從阿秋手中抽出了那只被捏扁的草螞蚱,思索道:“她為何會獨自趁夜跑到此處來?從螞蟥坑到洞底祭壇,即便他們猜到我們還活着,也不可能直接找到這裏。”
她把玩着幹癟的草編,眸色幽深:“也許,是有人給她留下了信息。”
顧弦望一怔,第一時間腦子裏便冒出了一個名字,龍黎同時與她對了個眼神。
“此處的山民應當大多不懂漢話,除了安置在外的那幾個哨眼。”
龍黎略一思索,又道:“不過以當時林中布陣的安排來看,這女人的地位應當并不一般,她雖然不會完整的漢話,卻有可能識得些單一的詞彙。”
顧弦望了然,想了想,對着發狂間隙的女人試探道:“神眼、女人、草鬼婆、祭壇、玉子。”
她逐個詞清晰地念過去,龍黎緊盯着女人的反應,她在聽到’神眼‘時眼皮跳動,在’女人‘時抿了唇,而後一直保持着忿忿的神态,直到聽見’玉子‘兩字時,她愣了一瞬。
阿秋聽不懂這些可恨的仇人究竟在說什麽,但最後那句話她聽懂了幾個詞,阿岩曾教過她,神眼女人、玉子姐姐,這是什麽意思…難道?
她憤怒地喊道:“你們把玉子姐姐也抓住了嗎?她在哪裏?你們要交換,交換那個偷了神眼的女人?”
龍黎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詞,這個詞和漢話的發音有些微相似,而且她在溶洞中曾聽蠱婆子提到同一個名字時所用的獨特尾調與之基本一致,于是她又重複了一遍:“玉子。”
果然是!
阿秋确定了,他們說的确實就是玉子姐姐,玉子姐姐一定是被抓住了,很可能遭受了他們的嚴刑拷打,才會把這些秘密說出來。
其他人、就連寨子中的人,甚至是阿岩,都不知道玉子姐姐還活着,也不知道她和玉子姐姐其實一直保持着聯系。
當年玉子姐姐因為觸犯族規被處以極刑,最後滾入螞蟥坑的時候誰也不會想到她居然還能活下來,直到半年以後,也是一只這樣的草編螞蚱突然出現在她家中的桌子上。
這個草編螞蚱是她們之間才知道的秘密,是獨一無二的暗號,作為長太婆的孫女,阿秋從小乖順、懂事,從未做過違背長太婆意願的’出格事‘,而玉子姐姐雖然地位不如她,卻比她更自由,更快樂。
在她們都還沒種下神眼的年紀,玉子姐姐已經跑遍了附近的山頭,她學東西好快,人又聰明又大方,就像一只快活的鳥兒,阿秋覺得總有一天玉子姐姐一定會生出屬于她的翅膀,飛到很高很遠的地方去。
這個洞穴森林,也是玉子姐姐找到的,從一條蜿蜒崎岖的小路爬下來,最快也需要大半日,那時候她還沒有掘出地道,也還沒有成為一個見不得光的人,這片小森林就是她們少女時光裏的秘密基地。
玉子姐姐是好人,她和阿岩的好事,也是玉子姐姐撮合的,沒有玉子姐姐的幫助,她絕無法過上那樣快樂的日子,所以即便玉子姐姐犯了錯,那也是外鄉人的錯,他們欺騙了玉子姐姐,所有外鄉人都可恨!
當時他們滾落螞蟥坑的時候,阿秋就隐隐猜測,他們會不會沒有死,但是玉子姐姐曾經說,螞蟥坑的暗道早就已經堵死了,所以她只是猜測,還是跟随衆人一起将阿郎的屍體運回了寨子裏,她很難過,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切,可長太婆卻說,先不處決那個抓來的女人。
為什麽?!
憑什麽?!
就因為她落下了神眼?可是那是偷來的啊!
阿秋第一次發現,族裏的規矩是那麽的無情,那麽的不講道理,不管是誰,只要種下了神眼,就能獲得額外的權利。
哪怕她是外鄉人,哪怕她的弟弟、愛人,就是因為他們的到來而死的。
阿秋第一次,生出了想要反抗的心。
她想要用自己的辦法來了結這件事。
“你們把玉子姐姐放了,我帶來了你們要的人,我可以交換,我要和你們一對一決鬥!只有我自己!我一個人!和我決鬥吧!光明正大的,用刀——用本事,我叫阿秋,我來做你們的敵人!”
顧弦望雖然聽不懂,但從她的語調中,她還是感覺到那種情緒的變化,從憎怒,到不解再到委屈、不甘、最後又讓人聽出了一絲豪氣,像是抛下一切,拾起了自己的那種豪氣。
“先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