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鴻溝
最後, 那個關于培育編號蠱蟲的讨論草草而散。
之所以進行不下去,主因是所有猜測都無法落實到準确的細節和證據上,從顧弦望提出可能存在一個所謂的’他‘開始, 這個讨論就已經跑偏了。
首先, 這個人要如何在溶洞中存活下來,還要躲避夜郎獵手的眼目, 這就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其次,一個人培育蠱蟲的結果,真的可以有效制衡一個氏族努力千百年延續下來的原生族群嗎?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目的是什麽。
凡施行,必有圖, 一個人将自己潛藏在大山深處, 就為了科學培育蠱蟲?
所以, 說不通。
說不通的根本,還是在于顧弦望沒法對葉蟬和姚錯全盤托出,葉蟬是完全不知道她來此的目的, 而姚錯是一知半解, 他一開始甚至只知道是陪師妹進山找個可能對伯母治病有效的東西。
對,就這麽模棱兩可, 在他的意識裏,這種說辭的所代表的困難程度約等于’我們進山去挖顆老人參回來給我媽補補身體‘。
最後龍黎獨守了下半夜, 那個女弓手被她看着以後, 似乎就安分多了, 又或者是因為她觀察出一些東西和她理解的不同, 總之在雞飛狗跳的上半夜之後,顧弦望終于睡了一個好覺。
…
次日淩晨微曦時分, 先于山中一衆鳥獸,幾人早早清醒過來,輪番洗漱過後,正經的把省下的食物分了分,算是吃了頓幹飯。
葉蟬看着自己手裏那四分之一塊蛋白棒和兩根小魚幹,忍不住憤憤不平地又瞪了一眼那還沒睡醒的肥鳥,看看她親愛的隊友們現在都是什麽樣的生活條件了,她自己起碼還混了頓正經有菜有肉的飽飯,話又說回來了,“這鳥怎麽還跟着咱們?”
“欸,我說,它這個毛啊,在白天看顏色好像還不一樣嘿。”
葉蟬招呼起人來,“你們看是不是泛着一點金色?”
顧弦望走近瞧了瞧,不禁笑道:“這倒是我們眼拙了,昨夜光線不好,險些将金鳥認成了山雞。”
姚錯嚼着小魚幹說:“它這個身材要是再苗條些,說不準能在花鳥市場換個高價,我爸還挺好這一口的。”
肥鳥似是聽着有人在誇它了,翻個身,醒了,醒了也不站起來,先窩着,擺出一副仙鳥卧蓮床的姿态,恨不能以翅帶手,輕托香腮,媚眼逐個抛過去,又憾于眨眼過快,效果不如鳥意。
幾人也就看個熱鬧,稀奇過去,各忙各的,龍黎收拾好背包,将女弓手的繩結套上餘繩,與老榕凸出地面的根系綁在一起,她身上的結套是調整過的,一時半會掙不開,但若真幾日不來人,努努力卻也不是沒餘地。
阿秋幾乎整夜未眠,眼底漫着一片淡青,見他們拔營,擡頭問:“你們要去哪裏?”
沒人理會她。
她又說:“你們從這裏接近祭壇,一定會死。”
而後,苦笑一聲:“看來我注定不能親手給我的家人報仇了。”
顧弦望本已經背身欲走了,最後還是回了頭,雖然她們之間彼此話語不同,全然無法互相了解,她仍道:“作為一個闖入者,我對發生過的一切感到遺憾,但我并不抱歉,也許你我都只是在做自己認為對的事情。你的刀我收下了,這是我的戰利品,祝你…最終可以從這裏逃出去。”
去到更大的世界裏。
…
葉蟬哼着小曲兒,覺得通向祭壇的這段路算是她最近走過最舒坦最安心的路了,其閑适程度直逼露營徒步,啥危險也沒有啊,欸,就是玩兒,看看花,逗逗鳥,舒服一秒是一秒。
太平靜了,這種平靜令顧弦望莫名心悸,似有萬千雷霆蘊蓄在無聲之處,風雨欲來,卻又不見一絲端倪。
她輕聲問龍黎:“快到祭壇了,你不擔心你的同伴麽?”
龍黎與她并肩行走在前頭,聞言側目過來,反問:“若是我說不擔心,你可是又要覺得我這人冷血無情,與你們不盡相同了?”
顧弦望一噎:“先前…那是——”
龍黎笑了笑,轉開話題問:“戲曲這一行,想要唱得好,定是要傾注許多心緒罷?”
顧弦望沒想到她會忽然說這個,嗯了一聲:“是,戲曲戲曲,先入戲,後唱曲,雖然形式不同,但凡演繹,無不講求一個真字。要令人物從折子裏活過來,就得自己先鑽進折子裏去。”
“看來戲中人要活,演繹者非得獻上七情不可。”龍黎嘆了一句,淡淡地說:“但在我們這一行,人的情,鬼的刀,每顯一分,皆是危險。”
顧弦望詫異地瞧着她,倏地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于她而言,這一行雖是有求而來,但其實從荒村以後所經的種種,在她意識裏仍是被認定為了一場人禍,她與葉蟬導游師兄,與其說是同伴,不若說更似是同一處境中的災民,所以他們要報團取暖,所以他們之間要以這種樸素的道義相互牽系。
但龍黎他們不是的,這是他們的職業,他們的職業道德也許只有一條:達成目的。
想通這一點,顧弦望突然間覺得有些荒謬,她與龍黎的相遇,好像一場黑色幽默,她越發好奇了,龍黎在尋找的東西,究竟是什麽?
“或許——”
葉蟬在後面喊道:“欸,那只神鳥哪兒去了?剛剛不是一直跟在咱們後頭嗎?”
回望行跡,他們身後的灌木壓出了一道淺窄的路痕,兩側都不見那金光紮眼的肥鳥。
姚錯不以為意:“可能是回家去了呗,畢竟是野生的鳥,我家裏以前就飛來過一只受傷的麻雀,喂食兒也不吃,我爸耐心伺候了兩天,嗐,還是活活把自己給餓死了。”
他搖頭總結道:“到底還是不信人。”
聽見這話,顧弦望有些不是滋味,挺惋惜的,她從沒養過什麽寵物,頭一回遇到這樣自來熟的動物,一面或是偶然,兩面就是緣分了,何況且算幫過他們,就這樣一聲不響的散了,總讓人覺得…失落吧。
但這裏畢竟是巫族的祭壇,而且于她而言,想要對另一個生命負責,本身就是一種顯得滑稽的奢望,那抹習以為常的黯然,倏忽間便就消散在她的眼底。
回過身,顧弦望大步向前行去。
全然沒有發現,身邊人尚在耐心地等待她方才的’或許‘。
…
還未撥開眼前草葉,與岩牆仍隔十餘米距離時,顧弦望就已經聽到了潺潺的水聲,她心中隐有不安,又覺得那聲音聽起來緩慢而低沉,興許是附近的小水潭中傳來的。
反倒是姚錯先開口:“不對啊,我怎麽聽着前面有溪水聲?”
龍黎道:“恐怕前路與祭壇之間隔着一條河道,但以目前水聲大小推測,渡河應當不難。”
眼看着筆直矗立的岩牆就在眼前,嵌于岩牆之中的祭壇大門高逾十米,仰首可見那蔚為壯觀的上部,很難想象如此石門究竟需要耗費多少人力才可能打造出來,在沒有現代工具的情況下,巫族又究竟是如何開鑿的岩體。
不知為什麽,越是靠近這座最終的目的地,顧弦望心中的不安感就越是明晰,越是躁動,她強鎮心緒,定聲道:“時間不多了,先往前趕吧。”
出乎所料的,十分鐘後展現在衆人眼前的景象,竟是無一人能預見。
在森林的盡頭,一道絕崖猝然驚現在延伸出的蔓草之下,好在龍黎眼疾手快拉了一把顧弦望,否則那一腳踏出去,不知何其危險。
銳利的岩層仿佛是被天斧從中劈斷,将岩壁與本該相連的地面生生撕裂,裂痕好似延伸向地心深淵。
向下望去,崖壁中段之下反射着粼粼墨光,整條寬約五六米左右的斷層中蓄滿了黑水,日光之下,這墨黑色的護城河水幾不透光,根本看不出深度。
葉蟬傻眼了:“這…這麽寬,咱們根本過不去啊。”
姚錯也咂舌:“下面這水的顏色看起來不太妙,怎麽像是工業污染過的一樣,幾乎都不流動,怕不是死水。”
眼看着祭壇的大門就在眼前了,但是從這裏到對岸,起碼相隔着五米寬的鴻溝,而那頭落腳點又極窄,顧弦望想不通此處的地貌究竟是後天形成的,還是當初就是這樣設計的,倘若是設計使然,常人又怎麽可能能從這裏通過去呢?
就算是功夫再強的人,想要直接躍過這道’護城河‘,算上助跑和落地緩沖,前後起碼得餘留出一米以上的空間,但對岸那一片平臺的寬度,只用肉眼估量,也就只夠容納一個人堪堪站立,彎腰都不可過半。
龍黎順着兩頭的邊界尋出一段路,回來說:“不行,這條裂縫大致延伸到了那一側的中段,即便我們從這裏走過去,對面岩壁上也沒有任何落腳點,是一片完全的絕壁。”
沒有橋,也無法攀援,這裏居然是一條死路。
希望絕望之間一瞬倒轉,顧弦望的腦神經突然尖銳地跳痛起來,她微一阖目,深吸一口氣說:“一定有路,既然他們将祭壇大門設立在這裏,就一定留下了只有巫族人才能知曉的通道。”
葉蟬寬慰道:“對對,我們先別急着喪氣,最不濟就是退回去,昨晚抓到的那個女的肯定知道進去的路。”
姚錯臨着崖邊蹲下張望,邊看邊自個兒琢磨,這底下的水根本也看不出個源頭,難不成是地下水上湧?這得是什麽樣的水才能黑成這樣?難道說這個山裏面其實還藏了座煤礦嗎?
聞起來倒是沒有死水的那股腥臭味兒,就是不怎麽流動,看久了總感覺那下頭像是藏了什麽巨物似的,怪駭人的。
他摸了把下巴上這幾天剛冒出來的胡茬,正想起身,視線倏地被下面一個漂浮的黑影給釘住了。
“……弦望,你來看一下,那、是不是個人?”
顧弦望神色略沉,順他的手指方向凝目看去,這個角度非常刁鑽,需要站在側面這個外凸的狹角向他們同側的崖壁側下方看,在水面和崖壁之間的一塊巉岩上,的确有一個人形的背影,随着黑水上下飄動。
那身衣服……她好像,曾經見過。
是什麽時候?
顧弦望仔細回憶,眉結愈擰愈深,忽然一個畫面閃進腦海,那是黑羽八哥襲擊之後的短暫休整,有一個人,脫下過外套查看傷口。
她的裏衣,好似就是這個款式。
顧弦望木然擡首,看向龍黎:“薩拉在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