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生門

顧弦望慌了, 收腿時猛地一扯,沒料到竟把女屍的頭都給抻了起來,她白花花的臉上五官都因為頭皮收緊而提繃起來, 看起來仿佛是一張剃了毛的狐貍臉。

就在她那雙彎月似的眼縫裏, 有一瞬間顧弦望好似瞥見了她漆黑的瞳仁飛快地動了動。

姚錯見她沒跟上,忙折回來, “怎麽了?快走啊。”

他一出聲,顧弦望就感覺到腳踝上那些糾纏不休的頭發絲突然松開了,她趕緊一收腿邁出石門,搖頭道:“沒事,可能是看錯了,走吧。”

前面打頭的是薩拉, 她剛才嘴上說要把女屍帶出去, 但龍黎沒接茬, 她自己可不願意背,這麽沉個東西,怎麽可能背着搬出火洞去, 眼下還是先保住自己的命要緊。

葉蟬迷迷瞪瞪地跟着龍黎走, 嘴裏念念有詞,顯然是魂都不在這了, 只要是能把那些象形字都默記下來,現在便是天塌了也與她無關。

顧弦望趕到前面, 見幾人半天都沒挪動, 想來肯定不會是薩拉在等她, 定是出了問題。

“咳咳…怎麽了?”

龍黎迅速觀察過幾個方向, 指着離山壁最遠的一面葉冠邊緣路線說:“從這邊走,靠裏側的石料已經撐不住了, 上面倒下的汽油主要集中在那三面,切記貼邊攀援。”

說着,便半拉半推地将顧弦望托上側面的石枝,她手上先前為了固定纏上的繃帶現在起了大用,這一側的石條雖受火燒較少,但整棵扶桑石樹已經被高溫炙燒了十餘分鐘,手觸上去溫度幾乎要逼近五六十度,難怪剛才薩拉試了幾次都沒能往上走。

路線只剩下這一條,顧弦望不敢耽擱影響其他人的速度,埋頭上攀了四五米,發現這條路确實可行,一回頭,便見師兄葉蟬薩拉三人已經跟了上來,可龍黎卻不知瞧見了什麽,不單沒來,反而還折回了一段,正盯着石門的方向。

火勢如何會等人?

濃煙滾滾,掌心滾燙,這岩腔中的溫度烤得人無比心焦,顧弦望沒忍住沖她喊道:“龍黎,快爬上來!”

她若不喊,薩拉根本沒注意到龍黎沒跟來,別的都還好說,這青銅劍可是此行僅有的收獲啊,她趕緊回頭,一打眼先看見的卻是遠處那個石苞葉片的另一面,好像有什麽黑色的東西一閃而過。

晃神這一瞬間,龍黎已經一躍而起,落腳三兩步,人便徑直超過了薩拉,她這哪裏是攀岩,簡直是猴躍,薩拉就知道會這樣,氣得牙根都癢癢,每次都想罵自己,擔心別人幹嘛?這隊伍裏邊最容易死的難道不是她自己嗎!?

龍黎人影過去,聲音才随後而至,她喊道:“加快速度,有東西跟上來了!”

“啥?”

薩拉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這麽大的煙那蜂子也不太可能追過來吧?她耽擱這一會兒功夫,心裏不安生,又快速回頭觑看一眼,這一看人都木了,就見剛才晃眼的石苞正上方,就在那石葉子尖尖上,正四肢着地趴着一個女人。

那白絲袍子,那嫩的能掐出水的臉,不是剛才從繭裏拉出來的女屍還能是什麽?

葉蟬就聽着一聲字正腔圓的國罵,薩拉直接從她上面起飛了,那速度,那姿态,不去參加奧運可惜了啊。

等薩拉的腳跟都完全超出了她的視線範圍,葉蟬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剛剛龍姐姐是不是說有東西過來了?要麽薩拉能蹿得那麽快?

葉蟬也沒敢回頭看,怯生生地朝無聲加速的姚錯叫道:“姚師兄……”

姚錯一低頭,人明顯又僵了三分,他臉色紅中透白,瞪着眼睛搖了搖頭,用口型說:“快!跑!”

這一下葉蟬眼淚都快飚出來了,她才剛剛消化了石臺上總共三百八十七個象形字,現在完全處于智力體力雙崩潰的境地,還讓她快跑,她能快到哪兒去啊?說到底,她是招誰惹誰了才會被拐到這個鬼地方來,這幾天簡直就是推小車上臺階——一步一個坎兒。

葉蟬本來心一涼想幹脆躺平等死算了,結果手腳剛慢下來,腳踝驀地被扯了一下,下意識低頭去看,一縷長長的黑發絲不知什麽時候纏到了她的鞋子上,她将腿向側邊一蹬,就見到正下方的長發主人——她緊貼着石枝,就跟在隊伍最後,像是不太理解前面這位怎麽停下了,擡頭好奇地瞧,正好與葉蟬對上了眼,于是扯着嘴角笑了笑。

葉蟬:……

“媽耶!”她愣了半秒,腳向那女人的臉使勁一踹,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快速往上猛爬。

不行,她還是不能死在這裏,她腦子裏還存着珍貴的文字資料啊!她還要上交導師!還要寫論文!還要投稿給《考古學報》!

顧弦望沒想到那具女屍是真的活了而不是她出現的幻覺,作為開路先鋒,她幾乎已經使出了吃奶的勁兒往上爬,但是越往上,石枝就越滾燙,眼前現在不僅是溫度的問題,她能看見在右手側靠近石壁邊緣的樹冠已經塌陷下去一塊,明顯是因為加熱過後石體自行迸裂了。

這就說明這棵扶桑石樹的石料并不耐高溫,恐怕那個在上面倒汽油的人就是知道這一點所以才選擇了這種方式,本身這洞穴裏沒有任何可燃物,誰會想到要用火燒?

也好在是因為沒有可燃物,他們幾個才能在濃煙裏支撐到現在,但就算沒有那麽高的一氧化碳濃度,這十分鐘也已經逼近人體極限了,顧弦望謹慎地選擇着繼續向上的路線,這一耽擱,下面馬上傳來喝罵。

薩拉:“上面的在拖什麽吶!趕緊的啊,咳咳……那個女妖婆馬上追上來了!”

顧弦望被她一催,也是心焦,但她明顯已經瞧見了左側有一條不顯眼的石面裂隙正在向下延伸,為了判斷裂隙走向,她又不得不停下來,兩頭架得她心急火燎,竟又沒耐住,嘔出了一口血。

這口血來得太突然了,滴滴答答順着石面流了下去,驚動了她身下的人,顧弦望再一側目時,龍黎就已經到了她邊上,但此刻她的目力遠不及顧弦望,在一片即将崩裂的石枝子前,龍黎亦不敢輕舉妄動。

她本想讓顧弦望莫急于抉擇,她會折返回去處理那具女屍,但不等開口,不遠處竟傳過來查克的吼聲:“哈哈哈——真他媽刺激,龍隊,沒想到我們在這裏遇上了。”

顧弦望一驚,側目便見着查克已經從石枝平行的另一側快速接近,兩人隔空打了照面,那查克神色更是癫狂,愉悅道:“之前那一場架打得不痛快,小妞,別走啊,在這裏打才刺激!”

真他媽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沒想到查克竟然能在被捆吊高空的情況下活下來,而且還沖破了夜郎人、髓蜂和烈火的包圍,簡直是匪夷所思,但現在顧弦望根本顧不上思考這些,那家夥簡直像頭金毛狒狒,攀爬速度快得驚人,怕是能和龍黎一較高下,眨眼之間便到近前。

薩拉驚罵道:“查克你要死自己死,別拖我們後腿!”

查克根本不管這些,隔空便想伸臂來抓顧弦望的手,龍黎一眼便看透了他的目的,這是要趕在出山以前報他們在吊頭林結下的仇,借這場山火掩蓋痕跡。

她當下擡臂相擋,反手扳過他的腕子,交手這瞬間,只聽咔啦咔啦兩聲響,二人身下的石面轟一下整個碎裂,兩個人連同碎石一道墜落了下去——

那一刻顧弦望感覺自己心都慢了數拍,窒息感連同燃燒的灰煙一并淹沒了她,她怔愣地看了一眼自己未來得及伸出的手,餘光裏又見碎裂的洞裏出現了熟悉的人影。

好在建造這石樹的工匠沒有偷工減料,葉冠內部算是枝杈繁茂,龍黎雖然是突然下墜,但很快就在下方一米處穩住了身形,她雙臂吊在一條橫枝上,沖顧弦望喊道:“你們先上去,我馬上便來。”

她身手極好,查克卻也不差,與她相隔并不遠,顧弦望心下不安,想等她一等,卻聽見後面葉蟬和姚錯一起驚叫起來。

“快快快!快走啊!那個千年老粽子追上來啦!”

顧弦望被逼得無法,狠心扔下一句:“我在出口等你!”

龍黎聞言擡首,沖她一笑,在無邊火光中那眸色燦如星河,“好。”

決意已下,顧弦望再不耽擱,當下抽盡了自己所有氣力加速向上,他們此刻離葉冠的頂部只有七八米的距離了,這一片的石面燒灼時間最長,完全沒有安全一說,只能有多快爬多快,憑借運氣走每一步。

她被嗆得大腦已經有點缺氧了,剛才在白煙中頻繁凝目,現下瞧着什麽都模糊,只聽見身後一直有人在嚷嚷。

一會兒是什麽’粽子抓我腳了‘,一會兒是’粽子摸我背了‘,一開始還是葉蟬在叫,後來姚錯突然喊了聲’那東西不見了‘,緊接着就是片刻詭異的安靜。

顧弦望現在根本無暇他顧,可又實在擔心師兄,所謂行百裏者半九十,她決不能在這裏讓師兄出任何閃失,沒等她回頭,那白煙中就傳來一聲驚罵,聽聲音像是薩拉。

“怎麽了?”她忙問。

姚錯說:“不知道啊…咳咳咳……我們、我們現在什麽都看不見。”

顧弦望心一涼,卻又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只得繼續往上攀爬,沒等她再爬上兩米,伸手之間眼前的石枝子突然斷裂,緊接着一整片的石面盡數坍塌下去。

這一塌攪動得煙塵四起,反倒是讓火勢消減了一些,顧弦望呆看着眼前奇景,只見樹冠頂部直徑五米以內塌下去整片圓丘,那是去往石頂唯一的路,這簡直像是老天爺刻意開的玩笑,斷口正好就在她身前一步止住了,但他們與出口之間,卻還隔着五米的高度。

不是不叫你死,只是叫你晚一點死。

此時此刻她才看清,原來這石頂的出口并不是一條條裂縫,而是一整個類似于天井的岩洞,岩洞的形狀很古怪,像是矩形,一側又帶着弧度,難怪裏面的火勢在缺少燃燒物的情況下會持續這麽久,從這個口子裏灌汽油、進空氣,都方便得很。

她現在已經站在了這座山體祭壇的最高點了,她終于看清了那兩幅巨大的人像刻圖,也在日光與煙塵中将四面山壁盡收眼底,樹下的火勢漸漸弱了,但她同時也感覺到了,她抓握的這片石面內部正在快速膨脹。

已經…沒有路了吧。

在這徹骨的絕望中,那熟悉的脫力感倏又襲來,顧弦望眨了眨眼,只覺得一道細流從鼻腔裏緩緩淌下,低頭瞬間,仿佛是天地倒轉,幾乎只一晃神的功夫,人便已向着坍塌的空洞中栽了下去——

耳旁風聲疾響,她甚至覺得有些輕盈,人死不過瞬間之事,顧弦望只是忽然覺得有些難過,她不能赴龍黎的約了,盡管她一直想做個守信的人。

猝然間,一條長索自天頂出口處疾射而下,很快超過了顧弦望,索頭處墜連着一枚金屬爪,一探測到她,爪上立時頻閃起綠燈,迅速将她整個人纏系起來,爪頭自行鎖定,緊接着便向高處提拉。

扯墜之間,顧弦望愣了愣神,立刻回頭去望,那出口背着光,只見一片昏影,不知是什麽人,與此同時,又有幾條長索抛了下來,眼見着抓到了姚錯和葉蟬,這長索力量奇大,不像是人力操縱之物,她此行根本沒有通知其他人,難道抓他們的會是龍黎組織的人嗎?

驚惶之中,顧弦望四下探找尋龍黎的身影,可龍黎她沒找見,卻在遠處的岩壁平臺上見到了玉子的身影,這女人當時離髓蜂如此之近,又是一衆夜郎弓手的目标,沒想到火燒祭壇連石樹都塌了大半,她竟然安然無恙。

不對,她正在同誰說話?

在她身後那岩縫裏立着的——難道是個人麽?

“地獄的景象也許并不是它本身的樣子,而是真正的地獄燃燒之後,殘留下的焦土。”

玉子回過頭,見男人走出石縫,臉上還挂着标志性的吊兒郎當的笑容,她低哼了一聲,在祭壇的灰燼中,覺得百無聊賴。

她好像什麽都做到了,又好像什麽都沒做到,好像報複了,又好像盡是虛妄。

她憎恨的夜郎人一個個在她眼前死去,祭壇沒有了,寨子也不會再有,此時此刻,她好像有些忘記了自己最最開始的那一刻,她想做的,到底是一件什麽事呢?

她喜歡阿岩,想要與他在一起,後來,長太婆将阿岩指給了阿秋,她沒有不甘,只是有一點點嫉妒。

可是人分三六九等,阿秋是長太婆的孫女,阿岩又是這一代夜郎裏最好的獵手,當然應該讓他們兩個相配,這才叫做金童玉女。

她死心了,正是因為死心了,才會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外邊,嘉科阿叔學過漢話,還出過山,她便纏着他教自己講漢話,聽外面的故事,阿叔說外面的世界有高樓大廈,但是外邊的人心不好,很壞很壞,像她這樣的女娃子要是出去了,肯定是要被禍害了。

她那時候并不大信,如果外邊都是壞人,寨裏都是好人,那麽為什麽他們的寨子沒有建起來高樓大廈?

從那時起她就想出去,她想親眼見一見,用自己的眼睛,用自己的心去判斷。

再後來,她在山林中遇到了一個男人,一個外鄉人。

這個男人是來旅行的,但卻與她一見鐘情,他給她看外面的照片,講許多有趣的人和事,他說他會前往她所在的寨子,去求取長太婆的同意。

可從他進入古寨的那一天,一切就都在向失控的方向滑去。

是她當時太過天真了,她根本不理解寨子法度的嚴苛,他們是屬于寨子的,不論生死都不能離開。

玉子甚至已經記不得她到底是被什麽罪名處死的,她只記得被蠱蟲蠶食後,那種如火焚身的劇痛,還有在天坑中那男人局促而又無微不至地照料。

她的初心到底是什麽呢?

或許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我不想知道地獄長什麽樣,我只想去到你和我說過的那些地方,去看看高樓大廈。”

男人黝黑的臉上露出一抹清澈的笑意,聳了聳肩,說:“當然,我們等了這麽久,不就是為了這一天嗎?”

玉子拍拍自己的褲子站起來,沖他一挑眉,奇道:“你從誰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手臂底下怎麽還破了一個窟窿眼?”

男人穿着夜郎的布衣,晃了晃自己的手臂,敞着腋下那處刀口撕裂的洞說:“我的衣服破了,随手拿了一件。”

玉子無奈地笑了笑:“好吧,等出去後,我給你縫縫。”

說着,便向石縫的深處鑽去。

走出幾步,她發現男人并沒跟上來,回頭看,他還在望着祭壇出神,那神情既似欣賞,又似感嘆。

都到現在了,又有什麽可感嘆呢?

“走吧,小黑哥,我們出去吧。”

煙塵緩緩飄散,黑娃回過頭,朗聲應道:“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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