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蘇醒
嘶…好痛。
沉滞的思緒緩慢流淌, 白光乍放之後是數個片段的閃回,很快記憶的膠卷悉數燃盡,只剩下滿心空茫, 顧弦望吃力地睜開眼, 天頂是老式的雕花木架,四角撐着雪白蚊帳, 四下光線昏黑,像是夜。
微微轉動脖頸,身子酸麻得不行,沉得厲害,床上的被單枕罩上散發出熟悉的樟腦味兒,左手邊是紅木梳妝臺, 右手邊是彩繪的百寶櫃, 伸手一摸床柱的邊兒, 上面還留着那三道凹痕。
是她熟悉的地方。
原來師父真的來了,并不是她那時發的癔症。
可如果師父是真的,那些成群的黑衣人又是些什麽角色?她依稀記得, 這些人操縱着古怪的索機, 将他們從洞中救了出來,後來…後來怎麽樣了?她怎麽一點記憶也沒有?
等等——
他們得救了, 龍黎呢?龍黎他們出來了嗎?
心一焦,人便躁, 她掙紮着坐起身, 如此一牽扯, 渾身上下沒有不痛的地方, 顧弦望擰開床頭的琺琅燈,借着玻璃罩裏淡淡的暖光将自己身上的衣服掀開瞧了瞧, 紗布都是新換的,消毒水的味道還殘留着,這身睡袍也是舊時還住這兒的時候留下的,現下稍稍有些小了。
看來是陳媽與師父一道來的。
她穿回來的舊衣服都不在屋裏,估摸着陳媽一并都給收拾了,既然師父在這把關,那蛇靈珠和蠱藥應當無礙,只是手機不在身邊,她現在連個日期都不知道,也不知一睡過了多久,師兄和葉蟬又怎麽樣了。
她滿心七上八上塞滿了問題,可又不敢貿然去尋師父,這遭她一聲不響地跑進深山,還把師兄一并拐帶進了險象環生之地,如此不合規矩,是犯了師門大忌。
顧弦望雙掌揉了揉臉,長嘆一口氣,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看看時鐘,現下也才夜裏八點一刻,還不到師父慣常的休息時間,要不…幹脆就現在?
正猶豫,房門的門軸發出極輕的吱吖聲,陳媽輕手輕腳地走進來,發現床頭燈開了,喜道:“哎呀,望兒醒了,感覺怎麽樣?還發燒麽?”
陳媽六十多歲的年紀,自二十出頭時便已經跟着伺候尚如昀了,這一輩子沒成家,拿顧弦望當親生閨女看。
床頭邊的清水一早就放着了,每半日陳媽就來換一次新的,顧弦望随時醒,随時都能喝着新鮮水,尚如昀是個講究的,宅院裏的水只要當日的山泉,陳媽耳濡目染,便也就把這标準也用在顧弦望身上。
她站在床邊有些手足無措,褶皺的眼底微微泛紅,顧弦望不喜歡人碰,除了剛送回來的時候給擦抹換衣這些無法之事,陳媽從不會亂碰她。
可就回來擦身那一遭,就把她給心疼壞了,好好個白瓷似的姑娘,身上大小新舊的口子,哪裏能看呦,真是把心紮透了一般。
顧弦望搖搖頭,聲音低啞:“沒事的陳媽,我只是感覺有些累,應當不燒了,您別擔心。”
她确實是虛弱,更多還是有些不好意思,這天津五大道的老洋房師父早年還常居住,近幾年改換了地方,平日是不來的,嫌周邊太鬧了,不清淨,除非是有事要會一些特殊的客人,才會偶爾在此地落腳,這次回來,肯定與她的事脫不了幹系。
“哎,哎。那你餓不餓?想吃什麽?宅裏的菜是今日差人新送來的,都是照着你師父的口味備的,你說菜名,陳媽去給你做。”
陳媽一問,顧弦望的肚子就極其配合的咕咕叫起來,她不知道有幾天沒有正經地吃頓人飯了,何況還是陳媽的手藝,哪能不想?但現在不是光顧着吃飯的時候啊。
“先不急,陳媽,您知不知道師兄怎麽樣了?我這是睡了幾天?”
一提姚錯,陳媽的臉色也有些沉:“小錯他…還在醫院,這都兩天了。望兒,不是陳媽怪你,但你這次的事兒真的辦得太莽撞了,若是老爺他們再晚到半天,你們幾個可怎麽辦呦!”
同樣是受傷,一個住宅院,一個只能住醫院,這便是內外弟子的區別,姚錯對尚如昀,拜的只是個藝師,學藝跟團,情分主要在利,利到了,随時可以走。但顧弦望對尚如昀,是正經遞帖兒叩拜敬過茶的,五倫在上,敬師如父,這輩子都得孝敬,所以就算姚錯來得早,到底與尚如昀相近的,還是只有顧弦望一個。
顧弦望低着頭,做出一副恭順狀,說:“是,我知道錯了。”
她是知道陳媽吃這一套,應下這句,轉而又問:“您跟着師父一同去的貴州嗎?那…您可見過其他人,嗯,一個高個的女人,和我們一起從洞裏出來?”
“你說的是小葉?”
顧弦望忙搖頭:“不是葉蟬,比葉蟬要高,頭發比我稍短一些,到蝶骨這,她五官挺深的,很好看,若是您見過,應當會有印象的。”
陳媽想了想,說:“我沒随着老爺他們一同進山,我這年紀大了,怕添累贅,你們被送下山以後我才見着,那時候沒有別人,也沒聽老爺提起過呀。”
聽陳媽這麽說,顧弦望心緒更亂了,以當時的情況,她和師兄幾乎都是出了洞就暈過去了,龍黎他們肯定在山洞裏吸的煙氣更多,不可能一出洞就自己下山離開了才對,難道最後他們沒能出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她便再坐不住,還是得親口問問師父去。
顧弦望掀開被子,腳剛沾地,驀地想到她這幾天也沒好好洗漱一番,師父最重得體二字,尤其她這回是去負荊請罪的,便問:“陳媽,屋子裏可還放着我舊時候的衣裳?”
陳媽指了指衣櫥:“都在,昨兒個剛給收拾出來,都是幹淨的。”
知道她這是想去見師父的意思,陳媽又提醒道:“老爺就在廳裏呢,你要是現在想去見他,記得再恭順些,別與他頂話兒,這兩天為了你的事,他幾乎就沒怎麽合過眼,他的脾氣你也知道的,讓他罵兩句消消氣也就罷了,懂嗎?”
顧弦望點頭:“是,罵我也是應該的,我哪敢不服?麻煩陳媽,能不能給我打一盆熱水來,我想梳洗一下。”
…
匆匆擦過身子,顧弦望換了套絲織對襟半袖,搭了一條通腰宋褲,刻意沒有施粉,就這麽蒼白的下了樓。
下了扶梯,廳裏的白光從牆檐兒漫出來,還沒貼上腳,顧弦望就止步了,她深吸兩口氣,覺得屋裏悶得慌,一看窗外,也是偏巧了,濃雲憋了整日,咵嚓一個驚雷砸下來,窗外那雨線便轟轟地織開了。
這可不像是什麽好兆頭啊。
她提了個苦笑,很快放下去,正色的踏出兩步,老老實實垂手立在廳外邊兒,喚了聲:“師父。”
尚如昀着一身山翠色的長衫,鼻梁上夾着單片琉璃境,正坐在那紫檀風光和雅太師椅上,一面兒喝着梨湯,一面兒翻看報紙。
他翹着條腿,右肘倚着扶手,身子骨板直如松,看起來鶴發童顏,目光炯然,聽着顧弦望的聲音也不應,待逐字逐句将報上的那一段字給看罷了,紙頁一折,端起白瓷碗喝了一口,噹的一聲放下,擡眼。
“進。”
只一個字,清亮,擲地有聲。
顧弦望微一彎腰,輕身入廳,那雙眼始終就沒從地磚上挪起來過,走進來,又立在末位的黃花梨圈椅邊上,候坐。
尚如昀觑着她那模樣,神色很淡,辨不出喜怒,候了半晌,他才又開口:“坐罷。”
顧弦望這才坐下,坐得也很端正,下樓之前她特意叮囑了陳媽這會兒先別下樓,陳媽也知道她面皮薄,去認罵的,自也識趣不來。
她認錯的态度要比坐姿還端正:“師父,我知錯了,您消消火,別為我傷了身。”
尚如昀沒什麽表示,他摘下腕間的奇楠手串,格拉格拉的盤起來,淡聲問:“你錯哪兒了?”
顧弦望木頭還未焐熱,趕緊又站起來,作揖道:“錯在不該擅作主張,令師父憂心。”
“噢,還有呢?”
“還有不該拖師兄一道下水。”
她低着頭,聽尚如昀低哼一聲,又默了默,問:“沒了?”
“自是有的,千錯萬錯,是弦望一人的錯,師父要罰,便請罰我一個。”
“呵,擡起頭罷。”尚如昀摘下琉璃境,輕揉眉心,“我還不知你麽?面上恭順,膽大妄為,天生是條反骨,你那師兄自小就聽你的調遣,指哪兒便打哪兒,他的事,我沒什麽可說,眼下便只說你的事。”
他說着,從報紙下拈出一張字條,扔在瓷碗邊上,“短箋一封,生死自負,好啊,真好啊,這就是我尚九的徒弟,若非葉把頭的孫子找來,偌大天地我還尋你不着,你且等着我白發人送你!”
“我怎敢。”顧弦望趕緊上前順氣,小心翼翼地端起梨湯遞給他,輕聲說:“未念及師父心情,都是我思慮不周,這次去貴州——”
“是因為你母親。”他截斷,“她那裏的事,我已經打過了招呼,凡是能使的能治的,自會用最好的照顧。”
“師父費心了。”顧弦望退了一步,老實答道:“我去貴州的确是為了這事,但也不盡是。師父,我身上這詛咒害人害己,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我若是茍且了,可能會害了更多人。”
尚如昀抑聲問:“誰與你說那是詛咒?你又如何篤定你母親的病就一定與你有關系?”
從尚如昀接回她那日便告訴過她,所謂禁婆骨不過是那些人編排她的說辭,何來什麽惡咒,她身上害的只是癔症,心緒不寧時才會幻聽幻視,只要好生将養,自然無礙,這麽多年她生活在尚如昀身邊,的确也是如此,如果把父親的意外和母親的病都只當作偶然的話,那她除了一絲絲與他人不同的異樣外,面上早已看不出不同。
或許,現在還多了一個如果,如果她這次沒有經歷這一切的話,也許回來後她會打消自己身有惡咒的猜測,謹遵師命,去做一個普通人。
“師父,這一次我親眼看到了,世上的的确确是有禁婆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