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隐瞞

“我在山中遇見了一個人, 她說禁婆與巫族有關,既然世上是有禁婆存在的,或許禁婆骨也不僅是傳聞編造之事。”

“你遇見一個人。”尚如昀冷臉道, “你可知你去的是個什麽地方?”

顧弦望被問得一噎, 聲音低了些:“應該是夜郎舊民所守護的巫族祭壇。”

也不知是怎得,先前在山裏的時候他們幾個讨論起這些事不覺得有異, 可現在一出來,回到了城市裏,即便是面對師父這樣的老江湖,再說什麽夜郎和巫族之事,她還是覺得很別扭,像是青天白日講鬼話。

廳裏又靜下來, 只聽得見窗外風雨交疊, 檐下的花盆叮咚作響。

“你是從何得知那地界兒的線索?”尚如昀抿了口溫下的梨湯, 又問:“都遇見什麽了?”

顧弦望張了張口,卻沒急着回答,要是她現在把尋山旅人這條線索交代出去, 怕是後面的事她再想參與就難了, 師父是說一不二的人,看這會兒的樣子, 他并非是不信關于禁婆的說辭。

于是她先答第二問:“我進山之後便誤打誤撞遇見了蠱婆子,後來為了解蠱, 只得借不死鳌的指向尋進了夜郎山民的地盤……”

尚如昀輕輕晃動瓷碗, 視線随碗中的枸杞兜着圓弧, 耳邊是顧弦望一點點避重就輕地描述着駝子嶺下的見聞, 他刻意丢出兩個問題,就是在試探這丫頭的選擇, 現在看來,她這次出行多半是受了有心人蠱惑。

顧弦望從金蠶蠱說到青銅盤,擡眼一瞥師父的神色,說了半天口都幹了,他仍一副不動如山的樣子,她實在是有些沉不住氣了,話頭便突兀地一轉:“對了師父,我的舊衣裏應當還放了蠱藥和蛇靈珠,您、您過目了麽?”

兜了半天圈子,終于開始點題,尚如昀放下梨湯,觑着她,“見了。都在庫房裏給你存着,想要便讓陳媽替你取來。”

顧弦望倒不是怕東西掉了,她想問人,但又半天引不出來,急得掌心也有些發熱,只得借着由頭說:“那枚蛇靈珠,是在天坑底下的地宮裏尋得的,聽聞對體弱之人大有裨益。”

尚如昀哼笑了聲:“何止是大有裨益,你帶回來的那顆若是真品,以其大小成色,便是人三更進了閻羅殿,也能吊回一口氣,撐到五更天。”

顧弦望心裏一突:“您的意思……”

“可惜,那一顆是贗品。”

贗品?是龍黎也沒識出來麽?

似是看破了她的心思,尚如昀又續道:“做工太糙,不過魚目混珠之物。”

話裏話外的意思很明了,這是有人刻意在騙她。

若只是看走眼,自然無妨,這東西本就人雪中送炭的東西,白得的沒什麽可挑剔,但如果說是刻意騙她,就把顧弦望給架那兒了,一來是她肯定相信師父的判斷,但二來,出于她自己本心,她又覺得龍黎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騙她,尤其是現在他們三個已經從祭壇好端端出來了,這不就是對龍黎人品最直觀的印證麽?

在這其中有且只有第三種可能令雙方都合理,那便是在中途有人掉換過這顆蛇靈珠,但若是她的記憶沒有出錯,她從山口被救出來的第一眼就看見了師父,這其中應當沒人有這個能力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活。

左右皆不是,顧弦望猜得心躁,只好直白地說:“許是當時情急,看走了眼,這珠子是他人贈我的,不論真假,情分我都記下,這也是師父的教誨。所以…我也想問問師父,當時在祭壇之中,那人與我們應當相隔不遠,您——”

“呵。”尚如昀一聲冷笑打斷了她,撫掌道:“情分?你可知與你們一道出現在那山中的,都是些什麽來路的人?”

“這……”顧弦望偏開眼,含混地說,“約莫是些、是些……”

她想說賊盜,又怕把龍黎一并誣進去,一時竟找不到合适的詞彙,末了硬憋出四個字,’盜門中人‘。

“盜門,那是擡舉他們。”尚如昀輕蔑地擡眼,“那幫賊子是一家英吉利的海洋打撈公司聘下的人,多半是些游走國際的亡命徒。這些年看來是我将你護得太緊了,你雖挂着我尚九徒弟的名,卻不知江湖事,到底是要吃虧的。”

顧弦望果然愣了,“英國的海洋打撈公司?為什麽會出現在貴州?”

他們又是從哪裏得知的夜郎祭壇一事?

尚如昀道:“他們出現在哪裏都不奇怪,這本就是一群國際匪盜,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與我國結下了梁子,便是我們江湖中人,也當人人唾罵之,你遇上他們能全身而退,總算不枉我教誨。”

“這次死裏逃生,你自己需得好好反省。至于那些人,你只當是死了便是。”

英國公司?國際匪盜?當他們死了?

一個個詞彙撞進顧弦望腦海裏,撞得她頭暈腦脹,但她卻又無可辯駁,這一路來樁樁件件,都吻合了師父的說辭,龍黎自己也曾說過,老狗就是中東雇傭兵出身,毫無疑問他們就是師父口中不折不扣的亡命徒。

但…龍黎呢?

顧弦望掙紮道:“可是…這些人裏或許也有不那麽壞的,與他們只是合作關系。”

“合作?”尚如昀籲出口氣,“望兒,出去闖蕩這一趟,怎的還是如此天真?”

“這些都是要命的營生,随便一件都可能惹來官司,若是你,你會随便與人合作麽?”

顧弦望一時啞聲,實在是被逼得無路可退,說:“我只想找一名女子,我、我欠了她人情,她救了我許多次,所以不論生死,師父若是見着了,能否告訴我?”

既是救過她,尚如昀緩和了神色,拇指輕輕轉動奇楠珠子,不知在思忖什麽。

顧弦望知道他這是有些心軟了,忙說:“那女子,應當是龍家人。”

空氣倏然靜默,瞬間潮悶如窒。

尚如昀眦目擡眼,直盯向她:“你說她是龍家人?”

窗外猛地劈下一道炸雷,燦白的閃光掠過他的面頰,有一剎那将尚如昀耀得猶如惡鬼。

這麽多年,顧弦望還從未見過他如此神色,當下便後悔了提這一茬。

但話已出口,再收不回,只能硬着頭皮解釋:“嗯,只是旁人這麽說,那夜郎的山民好像也提過有這麽一支龍家人,但未必就是她,或許只是湊巧同姓罷了。”

尚如昀斂下眸子,神色看似恢複了常态,問:“她是什麽模樣?”

他這一問,顧弦望手臂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莫名從中感知到了一股煞氣,她喉頭輕提,本想扯個謊圓過去,但思前想後又實在不明白為什麽’龍家人‘三個字也拂到了師父逆鱗,她這樣一無所知的狀态實在是令人沮喪又惱火。

顧弦望忍了忍,沒忍住,反問:“師父,龍家人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們是什麽罪大惡極之人麽?”

尚如昀抿了抿唇,眸色陰晴難辨,不容置喙道:“龍家人…是一個禁忌。你莫問,也莫要去碰。不論那女子是不是真的龍家人,也不論她是活着還是死了,打今日起,你便将她徹底忘了,往後不必再提。”

顧弦望到這心态終于崩了,“為什麽?即便她真是龍家人,那姓氏的祖上做過什麽天理不容的事也已經過去了,如今時代早已經不同,罪不及子孫,何況她都未必屬于您口中的那個所謂的龍家,為何我必須要将她忘了?”

尚如昀着實也沒料想顧弦望出門一趟竟會忤逆至此,自小這丫頭便伶俐守禮,凡事知會一聲就不必再提第二遍,除了性子疏離冷漠一些,旁的可謂無可挑剔,他的界限在哪裏,她應當很清楚,何以會在這樣的大事上犯了錯?

“你知道你自個兒在說些什麽嗎?”

顧弦望哽着一口氣,擡頭道:“我知道,師父。但是我想不明白,便認不了這個理。”

尚如昀也湧起一股暗火:“你想不明白?呵,如今時代确是不同了,我這個當師父的,倒是要樁樁件件與你好生解釋一番!你是翅膀硬了,自有自的主意,我今後看是再夾磨不了你了。”(注:夾磨是江湖春典,意思是師父教育徒弟)

顧弦望真是不明白為何師父總是要拿威嚴壓着她,與她好好解釋不可以嗎?

當下梗着脖子犟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難道我又是忘恩負義之徒嗎?您想鞭徒弟就鞭徒弟,弦望自不會說個不字!”(注:鞭同上,意思是打徒弟,在梨園行很常見)

聽得樓下争執起來的響動,陳媽趕緊蹬蹬蹬跑下樓來,一看這景兒,拉着顧弦望就虛喝起來:“你這丫頭胡說什麽呢?快與你師父賠不是!”

顧弦望抿着唇,胸膛大起大落,愣是掙開了陳媽的手,沒應聲。

尚如昀怒極反笑,站起來指着她說:“想鞭就鞭?好,好好好,你真有骨氣!你是女子,我不鞭你,但你既說出這話,我倒是要看看這根反骨到底生得有多硬挺!”

“陳媽,給她上磚。”

陳媽一聽上磚,心就一涼,猶豫着勸道:“老爺,您先消消火,望兒這才剛醒,她身子——”

“陳媽,您上吧,我身子無妨,既然師父要考我,我今日便練練這跷功。”

陳媽真也沒想着顧弦望今天會這樣頂嘴,只得又說:“這、這廳裏也擺放不下……”

尚如昀冷道:“支在院子裏。”

陳媽看着外頭風大雨急的樣子,只能是幹着急,這倆師徒今天是杠上了,誰也不肯讓服誰,争的就是一口氣,無法,她也清楚現在再勸下去只會給尚如昀把火越拱越旺,到時更難收場了,只得是照着他的話,将方桌和練功磚支在庭院裏。

所謂的跷功是武旦的童子功,也是最苦的基本功,跷鞋是木制的,上邊兒加個銅箍,文跷武跷大小還有不同,武跷的小些,不到三寸,穿上後需用綁帶與腳綁緊,腳跟始終是踮起來的,那樣子就與裹小腳很像。

跷鞋沉重,初學時根本站不起來,顧弦望從站到走,就生練了一年,走完就是跑,跑完了才到上磚這一步,擺桌,桌上豎立兩塊磚,一腳一塊兒,這是練腿力的,要是練得好了,腳下輕快,臺上翻打有勁,看着才利索漂亮。

這屋裏還留着她以前用的練功跷,顧弦望默不作聲地自己綁上,見陳媽把桌磚擺置好了,她頭也不回,徑直走進雨裏,輕身一躍,站上磚頭。

今夜的雨是又急又密,砸得人睜不開眼,尚如昀背手站在檐下,看着她道:“我不限你的時辰,既你自己做得了主,你便自己做主罷。何時你該下,你自下便是。”

陳媽聽他這樣說,總算松了一口氣,這就算是尚如昀給留了口子了,一會兒他定是會先走,顧弦望只要撐過這一下,等會自己下來,這事也就算翻篇兒了。

誰知道這時候顧弦望突然又問:“師父,龍家人的事難道真的不能告訴我麽?”

尚如昀的臉倏地便沉了下來,“給她上簽!”說罷,轉身拂袖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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