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舊憶
所謂上簽, 就是将削尖的竹簽綁在腿彎和腰側,簽頭非常銳利,而且緊貼着皮, 人只要稍微打晃馬上就見血, 防的就是練功時腿軟洩勁。
照尚如昀定下的規矩,凡是上簽, 必須站夠兩個時辰,少一分都不行。早年姚錯年紀還小的時候就有一回站磚上簽,他大早不知是吃了什麽過夜的早食兒,反正是鬧了肚子,站到一個半時辰的時候實在憋不住了,求尚如昀讓他去上個廁所, 尚如昀連眼都沒擡一下, 讓他憋着, 最末從磚上下來的時候,硬是兜了一褲裆。
顧弦望今日大傷初醒,都別說愈了, 還是這樣的風雨天, 讓她生站兩個時辰,這不得落下病根嗎?
陳媽撐着傘磨洋工地給她綁簽, 偷摸聲勸她:“望兒,別和你師父犟啦, 你好好道個歉, 這事兒——”
“我沒錯。”
顧弦望站定了, 目光落在院外的街燈上, 光暈被雨水切割成一片片,灑在行人匆匆路過踩開的水花中, 漣漪如輪,盤中失銀,今夜…沒有月光啊。
陳媽勸不動她,又急又心疼,嘆了句’你這孩子‘,轉頭又去尋尚如昀。
尚如昀并未回屋,還坐在廳裏,見陳媽匆匆走來,開口先拒:“你別再替她求情,這丫頭不吃點苦,不長記性。”
陳媽腳步一頓,替他把瓷碗收了,換上杯熱水,才說:“望兒吃得苦還少嗎?她是個什麽性子,您還不知道麽?”
尚如昀微微阖目,良久才嘆道:“她這丫頭面上恭順,心裏是有口氣兒的,這一點與她母親簡直是一模一樣。”
“她作為我的徒弟,傲慢也可,清高也可,但唯獨好奇心一物,決不能讓她起了苗頭,這股邪火兒怎樣都得給她撲打下去!”
聽他提及那位女子,陳媽不由嘆道:“可這好奇心人人有之,我怕越是壓制,反而越是催發,那楊——”
她一頓,續道:“怕只怕萬事不解釋,最後傷了的還是你們師徒的情分啊。”
尚如昀眸光微沉,“她這兩日如何發作的,你也瞧見了。”
他揉了揉幹紅的眼睛,又道:“今早拍過的片子,她肺部的陰影已經散得差不多了,身上那幾處黃斑,應當沒叫她瞧見罷?”
陳媽說:“沒有,貼着紗布呢,也好在是她心裏有事兒,梳洗時心不在焉的。”
“哼,這二十年來她身上的禁婆骨一直扼制得很好,卻在短短幾日內功虧一篑,好奇心确是人人有之,但有些人未必生受得起。”他看了看窗外的人影,“等她下了磚,多半還要再燒一場,待她醒了以後可以把手機還給她,卡我已經拔走了,外面的事兒別讓她再去摻和,待後日花會一過,若是皮面兒上的坐标當真,我便親自去一趟秦嶺。”
陳媽知道他這也是無奈之舉,尚如昀在外資料多半是僞造的,他實際歲數今年便是八十整了,這個年紀即便保養得再好,想要親自進去憋寶探秘也是極其冒險的決定。
“非去不可嗎?”
尚如昀颔首道:“自三十年前四川那件事以後,道上就再沒有過龍家的線索,我的年紀大了,再等不了多少年,能為她做的,這大抵是最後一件。不論此次秦嶺之中是否真為龍家人所留足跡,凡餘四分真,便需得去探上一探。”
“我們的時間,都不多了。”
…
顧弦望最後是被陳媽扶着進屋的。
大雨澆淋一夜,人是木的,腿是僵的,她阖眼之前最後悔的就是沒在去尋師父前吃上一口陳媽做的熱飯。
淩晨時分顧弦望的體溫果然上升,陳媽衣不解帶地給她換着冰帕子,每隔一小時試一次溫,最高燒到了四十二度,人在昏沉之間,皮膚白得駭人,渾如死了一般。
顧弦望只覺得自己一時發冷一時發熱,好像能聽見人在身邊走動,眼皮子卻很沉,怎麽樣也睜不開,漸漸地,她又沉入破碎的夢魇中,從無邊的黑海,到起伏的龍船,再後來,她好似墜入冰水,一陣窒息過後,人又重歸少年時分。
夢境中所有的畫面都失真,一群少年圍着她起哄,每個人的頭上都頂着一張臉譜,她分辨不清誰是誰,只知道他們在譏諷她,在嘲笑她,可究竟諷笑些什麽,繞她仔細去聽,卻又聽不清楚。
很快,她被推入了一個窖洞裏,窖洞昏黑一片,是家中子弟用來練招子功的場所,但沒有人告訴她要怎麽練呀,也沒有一個大人在外面,那群男孩子鎖上了木門,她怎麽敲打也沒有人應,從白日到黑夜,窖洞越來越冷,木門的縫隙裏傳來嗚嗚的風聲,她什麽也瞧不見,卻又感覺到似是無數鬼魅就圍繞在她身邊。
顧弦望很想哭,忍無可忍時,她就咬自己的手,她下口狠得要命,仿佛痛的不是自己,而是關她的人,不知過去多久,她蜷在窖洞裏冷得打顫,門縫外面白了黑,黑了又白,她喉嚨很幹,嘴唇起皮,叫啞了嗓子,最後只能用額頭一下下磕着門。
她數數,不令自己睡過去,一、二、三…一千一百、一千一百一——
吱吖一聲,門終于開了。
她眯着眼,一瞬間無法适應陽光,一線淚水不由自主地淌下來,開門的是個身量很高的男人,背脊挺拔,聲音很好聽,他彎下腰一把抱起她。
那時他好像問了一句什麽話,是什麽話呢?
“你便是…的女兒?”
那個名字,為什麽想不起來了?
顧弦望記得自己點了點頭。
那男人便笑了。
“跟我走罷,拜我為師,我授你活下去的技藝。”
…
頭痛欲裂。
顧弦望翻了個身,勉強睜開了眼。
還是夜裏?
陳媽伏在床邊,呼吸很均勻,顧弦望本不想吵醒她,但又怕伏久了她的腰和脖頸受不了,便伸手推了推她。
“陳媽,回房間去睡吧。”
“……嗯?”陳媽迷糊地揉了揉眼,終于放下心,“你醒啦?”
顧弦望仰躺着,錘了錘額頭,“我睡了幾個小時?”
陳媽将滑到枕邊的濕帕子抽出來,放到一旁,大大地抻展後腰,直聽着嘎嘣一聲,這才走到窗邊将遮陽簾拉開。
“這都過去一整天兒了,傻孩子。”
顧弦望看着外頭的陽光一怔:“一整天了?我睡了這麽久麽?”
她反應過來,猛地坐起:“師父呢?師父還在屋裏麽?”
陳媽說:“老爺今兒有事,大早就出門去了。”
顧弦望腦子裏像是還積着水,一動就晃蕩似的疼,但還是抓緊下了床,急着想穿衣:“師父可有說他去哪兒麽?”
“你去了他也不會同你說什麽的。”陳媽手裏搭着帕子,走到門前又回頭,“他囑咐了,病好之前你哪裏也不準去。”
顧弦望一愣,這是…禁足的意思?
見她那神情,陳媽還是心軟,“餓了吧?想吃什麽,砂鍋裏還溫着小米粥,你這些天沒有好好吃飯,喝點也養胃。”
顧弦望神思一動,說:“真的好餓,可我不大想吃粥,陳媽,能不能給我買碗面茶?”
陳媽看着她長大,還能不曉得她那點小心思,當下也沒揭穿,應道:“行,我打個電話叫小趙買回來。”
小趙是尚如昀的司機,不出門時便負責給陳媽跑腿,頂個力工,顧弦望沒料想着師父早上出門竟然沒讓他送。
“嗯…那還是算了罷,別麻煩了,我喝粥就行。”
陳媽是又好笑又無奈,哎了聲,說:“得了,你在屋裏躺着吧,我去把粥端進來。”
又一看她那喪眉耷眼的苦相,沒忍住,從兜裏把手機掏出來,“拿着吧,你的手機。”
顧弦望面色一喜,總歸還是給她留了個口子啊,結果陳媽一走,她一摁開機,好家夥,沒信號卡,沒無線網,單純就是一塊兒修好了屏幕的板磚。
她捏着手機呼一聲倒回床上,把臉悶在羽絨枕裏,郁悶,太郁悶了,師父算是把她的性子給摸透了,一點餘地都不給留啊。
側頭看向窗外的陽光,現在是上午八點半,陳媽固定的午睡時間是午後一點到兩點,要麽…翻牆吧?但是翻出去容易,出去以後又能去哪兒找?總不可能現在買票再回貴州去吧?
何況師父肯定不會把身份證給她留下,她現在身無分文,手機還沒信號,身體也沒恢複,和個廢人壓根兒沒有區別,就算真回到那祭壇洞口,她也沒裝備能再下去啊。
若是當時她能主動些問龍黎留個號碼也好,如此萬一她自己逃了出來,現下也能聯絡上,師兄這會兒也不知被安排進了哪個醫院,還有葉蟬……
如此想來,師父果然擔得上一句老奸巨猾,辦事可謂是滴水不漏,活活将她堵進了鐵桶裏。
不,不盡然啊,葉蟬,葉蟬……昨天師父好似也提到過一個姓葉的,他說’若不是葉把頭的孫子找來‘,把頭可是個老派稱呼,以前幫派裏主事兒的才管叫把頭,難道師父說的葉把頭是以前的老交情?
房門剛推開,顧弦望猛地彈坐起來,一拍手,想起來了,對啊,那日剛下戲師兄不是提過一個人麽?小葉總,葉把頭的孫子,葉蟬,難不成這是一家子?
陳媽被她這動靜吓了跳,将餐盤放到桌上,拍着胸脯說:“你這孩子怎麽一驚一乍的,吓我一跳。”
顧弦望心念電閃,約莫着陳媽昨日照料她定是乏累,一會兒等午飯過後,趁着她精神疲憊,再套一套她的話,說不定她手裏真會有那個小葉總的聯絡方式,到時候她再一翻牆……
想罷,她笑道:“沒什麽,陳媽,師父不回來的話,今日午飯我們怎麽安排?”
陳媽擺放好碗筷,觑她一眼,“早飯還沒吃,就惦記上午飯的事兒了?”
顧弦望略顯浮誇地輕揉胃部,有些羞澀:“嗯,許多日子沒好好吃頓飯了,想您的手藝。”
陳媽笑了笑,嗔她:“這時候知道嘴甜了?得了,你先慢慢把早飯吃了,午飯怎麽用現在還說不準呢,方才老爺打了電話回來,說小葉總一會兒會來拜訪。”
顧弦望一時沒反應過來:“拜訪誰?”
“當然是你啦,這次病得那麽厲害,人家來探望探望你。”
他們兩個連面都沒見過,有什麽可探望的?不過顧弦望轉念一想,又覺得來得正好,省得她費心翻牆去找,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她抿着唇,點了點頭,“那我可需得好生謝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