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溫宛冰沒說話。
雨從烏漆的夜空汩汩地撒落下來,細細密密地灌滿了塵世裏的空隙,将被失控連帶出的零星碎片也浸泡得發脹,支着棱角割得心口處隐隐約約的疼。
傅珺雪也保持着沉默沒有追問。
從樓梯口傳來淩亂的腳步聲,人還未到,話音先傳了過來,聽着像是胡椒的聲音:“君啊!下雨了!下雨了!救命啊——”
聲音随着距離拉近越來越大,溫宛冰擔心溫星,直接回了屋。
也許是入睡之前溫星的神經太緊繃,這會兒睡得還挺死,倒是黑背敏覺地睜着滴溜溜圓的眼睛盯着門的方向,支着耳朵聽動靜。
如果溫星醒了,黑背多半會叫的。
溫宛冰放下心,又退了出來,輕輕帶上門,餘光瞥見傅珺雪朝樓梯口方向走,邊走邊壓着音量警告胡椒道:“小朋友要是被吵醒了,你就一個人負責天幕和帳篷。”
上到最後一節臺階的胡椒麻溜地擡起雙手捂住嘴,緊張兮兮地歪頭看過來。
溫宛冰搖了搖頭:“沒醒。”
“那就好那就好。”胡椒喘了口大氣放松下來,用手拍了拍心口,又壓低聲音和傅珺雪說,“別吓唬我一個人弄天幕和帳篷了,我剛和老板娘吹牛,她意思是這要是陣雨,天亮之前停,出個太陽就還好,要是一直下,基本咱們在那個荒島是過不了夜的。”
胡椒話音頓了頓,眼珠往側邊轉了一下。
意思很明顯了,成年人還能忍一忍,但還有個溫星。
“建議是如果一直下到早上,這趟露營之旅就可以泡湯了。”胡椒繼續道,“你怎麽看?”
傅珺雪“哦”了一聲,表示知道了,沒立即給出确切的決定,只說:“等雨停了再說吧。”
“天氣預報顯示是明後天沒雨,希望準一點,雨趕緊停,白天出個大太陽。”胡椒想起來什麽,從口袋裏摸出個洗臉巾做的晴天娃娃,她把棉線用窗戶夾起來,“本來是要挂樓下的,做的時候給孟栩然說這玩意兒的歌謠,死活不給挂了。”
Advertisement
溫宛冰好奇道:“什麽歌謠?”
胡椒側頭對她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有些瘆人:“還是不知道的好,我去車裏睡了,我會說夢話,肯定會吵醒小朋友的,你倆也早點休息。”
等胡椒走後,傅珺雪挪步到溫宛冰身邊,撥了一下晴天娃娃,線夾得不緊,晴天娃娃蕩了半圈就掉下來了。
溫宛冰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傅珺雪慢了一步,接的不是娃娃而是溫宛冰的手,掌心與手背緊密相觸,輕涼和微熱的碰撞,交融成了溫暖。
屋檐上雨滴滴答答地滾落,落進了杵在牆角的水缸內,水面上的漣漪一圈又一圈地泛開。
傅珺雪用指尖撓了撓她的手背,看着她指節因為微妙的酥麻感不自覺地蜷起,笑着移開了手。
溫宛冰蜷起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晴天娃娃圓圓的頭,沒話找話地說:“窗眉上有個釘子,可以挂那個上面,我重挂一下。”
很像和領導彙報工作流程的員工。
傅珺雪想到問:“如果露營真泡湯了,會不會很失望?”
“不會。”溫宛冰捏着束縛着晴天娃娃脖頸的棉繩,摸索到窗眉上的釘子。
“不會麽?”傅珺雪語氣裏透着不信任和些微的意外,“明明就那麽期待。”
為了這場“逃離”,溫宛冰花費了很多心血,做了很多的準備,一份時間擠成三份用,上班、學潛水、為星星做心理建設,就為了在這兩天放任自己卸下所有包袱。
淅淅瀝瀝的雨聲混雜着似近似遠的交談聲被風拂進耳朵裏。
嘈嘈雜雜的。
某一瞬間溫宛冰仿佛回到了小時候,坐在教室裏,聽着同學們熱烈的讨論,她明明坐在正中間,卻像是被剝離在另一個無人的角落。
“你們小時候有沒有春游秋游過?”溫宛冰問。
“有啊。”傅珺雪笑了起來,覺得她的問題很有意思,“你們難道沒有麽?”
“有。”溫宛冰也跟着笑起來,“但我沒有。”
也許是因為計劃趕不上變化,“逃離”的過程遇到了意外,也許露營會泡湯這個消息讓溫宛冰聯想到了她與傅珺雪的關系。
也許在某一天,關系突然終止,她與傅珺雪再次見面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時候。
這樣的設想所引起的情緒驅使下,溫宛冰在這一刻願意剖開自己一些的過往,展露在傅珺雪的面前。
也是不讓自己更多的沉溺,讓傅珺雪看清楚,她斂藏在深處的靈魂背負着許多枷鎖,短暫的陽光是無法照亮所有陰暗。
那個靈魂其實并不有趣,也不會與她美好的靈魂契合。
晴天娃娃只繞了一圈,為了不讓娃娃掉下來,溫宛冰将另一端的繩頭繞在自己的指尖上,側倚着牆,整個人隐在陰影裏。
溫宛冰以一種極為平靜的語氣說:“第一次被老師通知學校要春游的時候,大概是……三年級?班裏就像是水濺在熱油鍋裏,噼裏啪啦地炸了,我也特別期待。”
那時候她聽前後左右商量買什麽吃的,也開始盤算着怎麽省吃儉用,盤算留着她微薄的飯錢能夠買些什麽零食。
她無心上課,開始幻想旅行的過程,即便她一次都沒有經歷過,卻還是能想象到自己置身在那些如夢似幻的場景中。
“我父母在我出生沒多久就離婚了。”溫宛冰頓了頓,對傅珺雪解釋,“你那天見到的其實是我嬸嬸。”
傅珺雪動了動唇,生出了很多疑問,但她沒有問出口,這涉及到溫宛冰家事,應該是溫宛冰主動說,而不是她去越界冒犯。
“我被判給了父親,他嫌麻煩,就把我丢給了爺爺奶奶養,爺爺奶奶年紀大了嘛,也沒有工作,基本是靠着我的撫養費生活。”
而春游是要交錢的。
溫宛冰的話還沒有說完,傅珺雪就幾乎已經猜到了結局,她的眼前出現了畫面,她就站在小小的溫宛冰的身邊,與她一起聽着兩位老人的數落。
諸如“我們哪有那麽多錢?”“你要想去就讓你爸媽掏!”“你爸你媽,哪個都不想要你你還有心思玩,就該被扔出去認清現實,要不是我們,你這會兒估計在垃圾堆裏呆着呢,還好意思來要錢去玩。”
“後來是姐姐偷偷給我塞了錢,姐姐和我說,第一次春游,她也沒能去,以至于她很長一段時間與同學都無話可聊,她被排擠了,她不想我也被排擠。”
溫宛冰平靜無波的語氣在此時才有了細微的波動。
“你沒去。”傅珺雪猜測道。
“嗯。”
“是為什麽?”
“因為第二天我嬸嬸和姐姐被叔叔打了,算賬的時候叔叔發現少了160塊錢,而姐姐給我的剛剛好好160。”
溫宛冰盯着欄杆外漆黑的像是要吞噬一切的夜,思緒被風吹進雨霧裏,拉扯回那個哭叫聲刺激耳膜好像看不到天亮的夜晚。
“其實我一點都不好,你知道麽,我當時攥着那些錢,竟然還猶豫了。”溫宛冰輕笑了一聲,滿是嘲諷,“過了幾分鐘,我才去敲他們家的門,可能我再晚一點,我姐姐可能都要被打死了,而她從頭到尾都沒有怪過我,只有一句責怪的話,還是‘幹什麽要把錢還回來’。”
“那是她幫別人抄寫作業、幫對門阿姨縫娃娃賺到的錢,每夜每夜地熬,手指磨了繭子,都給了我,到頭來,卻還是進了叔叔的口袋。”
可姐姐不知道,知道真相後的她更難受更愧疚,更沒有辦法一個人享樂去春游。
溫宛冰低垂着眉眼,晴天娃娃的棉繩在她的指節上勒出了深深的痕跡。
傅珺雪順着線看向窗眉上的晴天娃娃,被風吹得左搖右晃,她的視線落在娃娃脖子上纏繞的線上。
被箍住咽喉的娃娃,很可憐。
“這事傳到了我爺爺的耳裏,他覺得我是為了春游偷了嬸嬸的錢,把我打了一頓。”
溫宛冰沒說,那一頓打幾乎要了她半條命,春游就這麽順理成章地泡湯了,因為她連床都下不了,更別提出門。
“後來秋游、學校組織去看電影,任何一個需要交錢的活動我都去不了,因為沒有錢,即便有錢,他們也會說不應該花費在這個地方。”
說完,她擡頭看向傅珺雪,又恢複到了平淡的語氣,仿佛剛剛那一切都只是一個故事:“從那時候開始,就算再期盼的事不能實現,我也不會失望了。”
她沒有失望的資格。
夜色是氤氲的霧,彌漫着水汽,溫宛冰看見傅珺雪被浸潤的眼睛裏慢慢溢出類似于難受的情緒。
這雙美麗得很會勾人的眼睛,不應該被這樣負面的情緒包裹。溫宛冰輕輕嘆了口氣,學着傅珺雪之前所做的,将她的臉揉了揉,成功看到傅珺雪臉上的神情變為訝異,溫宛冰勾唇笑了笑。
“不用替我難過。”溫宛冰故作輕松道,“其實後來,我姐姐也有帶我出去玩的,我們會騙大人要補課,然後偷偷去嬸嬸上班的地方看電影,或者去城區的小公園逛一圈。”
這是第一次,溫宛冰主動提起過去以及她諱莫如深的姐姐。
“你姐姐對你很好。”傅珺雪試探地問,“她是個特別好的人對不對?”
“對。”溫宛冰長睫顫了顫,“她很好很好,我曾想變成像她一樣的人。”
傅珺雪心頭一跳,心裏盤旋的疑問就像是一團雜亂的毛線突然找到了頭,輕輕一扯,一目了然。
樹靜風止,雨停了,傅珺雪卻像才經歷一場電閃雷鳴的驚蟄。
而現在,她真的成為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