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程大夫

程既一直覺得爹娘給自己取的這名不中聽。

程既,程既,聽起來總帶着一股子‘既然如此,就算了’的敷衍勁兒。

程既命不好。他娘生他的時候難産,沒來得及看他一眼就撒手去了。

他爹是個鄉野間的走方郎中,那身吊兒郎當的醫術只夠給鄰裏治個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勉強掙個小錢供爺倆兒過活。

日子過得難,他爹也沒虧了他,咬咬牙湊了一筆束脩,讓程既去學堂裏念了幾年的書。

連年戰禍,收成也不好,莊戶人家賣兒賣女的不少。種地眼瞧着是行不通了,他爹便有心讓程既多識幾個字,将來也吃大夫這碗飯。

他爹想得明白,甭管什麽年頭,總有人要生病請大夫,這醫術是個丢不掉的本事,學在身上了,最起碼比種莊稼來錢活絡些。

存着這個念頭,他爹拼了命地攢錢,想再湊一湊,過些日子去城裏的大藥堂求個藥師,讓程既跟着人家當學徒。他自己沒什麽本事,混的是野路子,總想着要給兒子找個正經師父。

師父還沒來得及找,他爹先出了事。

雨天路滑,他爹去山上摘草藥,從崖上摔下來,擡回家當天晚上就咽了氣。

鄰裏幫襯着給他爹下了葬。棺椁入了土,程既回到自家草屋裏,哭夠了,開始想以後的路該怎麽走。

他爹留下的錢不多,辦了場喪事下來所剩無幾。他那年十三,全部家當只有他爹留下的一棟草房子和兩本破爛醫書。

想了一夜,太陽再爬上來的時候,程既收了淚,擦了把臉,扛着鋪蓋卷往城裏去了。

四年後。

“小程大夫今天出攤早。”包子鋪的張大娘招呼着,掀開了籠屜。蒸騰的白氣成團地升起,麥子獨有的香氣撲鼻而來。

程既剛剛在旁邊支起了自己那張桌子,把布幌子紮好,踱着步往籠屜這邊走,笑眯眯地應道,“這兩日天晴,早些來了,指不定能多賺些嚼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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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兩個素餡包子?”

“是,勞煩您了。”程既答着,将手中準備好的銅板遞了過去。

“拿着拿着,大娘要是還要你這兩個包子錢,你張叔回頭要罵的,快收好。”張大娘說着,便推他的手。

這張大娘原是夫妻兩個一起經營包子鋪,前些天冷,晨起時張叔便說身子不爽利,在鋪子裏站了一會竟直接暈了過去。

張大娘吓丢了魂,一時間手足無措,恰好程既來買包子,見狀立馬扶着張叔躺好,囑咐着張大娘掐人中,自己跑回藥攤上翻出瓶藥來,給張叔喂下去,人這才醒來,叫了幾個街坊擡到隔壁街的回春堂去,才撿回了一條命。

如今人正在家中躺着,大夫只說要好好休憩,先不能幹重活,這鋪子裏也只剩了張大娘一人。

程既堅持着不肯收回去,“您要這樣說,我以後可就不敢再上您家來買包子了。”

張大娘只得作罷,只是拉扯着,非要再給程既那裹包子的荷葉裏多加了兩個肉餡的。

程既推拒不得,只能接過道了謝,回了自己的小藥攤上坐着慢慢吃。

張大娘家的包子蒸的瓷實,肉餡也足,咬一口幾乎流油,程既吃得滿足,眼睛都眯了起來。

包子鋪忙過晨起那陣,生意漸漸稀落下來。張大娘收拾好了桌凳,閑着沒事,便站在外面同程既唠嗑。

這小程大夫是兩年前才來城西的,原先似乎是在城東的善濟堂做事,不知怎麽會搬到這裏來,也沒什麽鋪子,只支了個小藥攤子糊口。

雖說都是在城裏,城東城西卻不能同論的。城東住着的多是大戶,房屋連幢,車馬随行。城西則大多是沒什麽錢的窮苦人家,在城裏務工,也是掙一日才有一日的吃食。

窮人家沒什麽不見外男的避諱,程大夫生得好,性子也溫和,說起話來細聲細氣,收費也不高,這附近的姑娘媳婦們有什麽頭疼腦熱的小病,大都喜歡來找程既開方子。

前些日子程既熱心幫忙,救回了自家相公的性命,張大娘越瞧着這年輕人越是喜歡,不由得就動了些心思。

“小程大夫在外謀生,家中爹娘兄弟可還惦記着?”

程既愣了一下,笑道,“實不相瞞,家中爹娘早已過身,也沒什麽兄弟姊妹。我如今獨自過活,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罷了。”

張大娘聞言,笑得更開心了些,“小程大夫就沒想過讨個媳婦?你這獨自一人,別說旁的,單是做飯就辛苦。有個娘子在家中替你操持着,也還好過些。”

程既這才明了張大娘的意圖,無奈道,“您看我在這城中,一無錢財二無屋宅,自己尚且賃了間破屋過活,怎好開口讨了誰家的女兒來跟着我受苦呢?”

這倒是實話。程既剛搬來時,頗有些人家的姑娘瞧上了他,羞答答地來,打着看病的名義,只來同他說話。

可接觸久了,姑娘們就發覺,這位小程大夫除了張生得好看的臉,當真是一窮二白。

嫁漢嫁漢,穿衣吃飯。好看當不得飯吃,肚子餓起來再好的樣貌也看不進去。姑娘們便是再喜歡,也只得作罷。

張大娘是知道這茬的,可她心裏現下卻生了別的念頭。

這小程大夫模樣俊秀,人又熱心腸,瞧着便是個會疼媳婦的。自己夫婦倆老了,膝下無子,只得一個女兒,與其嫁去個不知怎樣的人家,還不如招了這小程大夫進贅,好歹知根知底。小程大夫也是有手藝在身上,不愁吃飯,再不濟,到時候攬了這包子鋪的營生,也夠小夫妻倆花用了。

張大娘越想越覺得妥帖,聽着這小程大夫的口風也不似不想娶媳婦的,她打定了主意今晚家去便同當家的和女兒商量商量,若是兩人都願意,便尋個媒人來說和說和,也是一樁好姻緣。

程既這廂對張大娘的打算毫不知情。沒什麽生意,他坐了一日的冷板凳,眼瞧着天色暗了下來,只好收起攤子回了家。

他在葫蘆巷裏租了個小院子,兩間廂房,倒還寬敞。原是有人過世在裏頭,主人家嫌晦氣,就便宜租給了他。

竈上還有兩個冷饅頭,他懶得生火,就着水勉強嚼吧嚼吧咽了。近來燈油漲了價,一斤要多出兩文錢去,程既不敢多使,早早吹熄了油燈,上床睡去了。

他睡得熟,對明日要砸到頭上的喜事渾然不知,做了個極美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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