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極陽之人
這一夜卻不是人人都睡得安穩。
謝家小少爺謝聲惟夜半時分突然吐了血,守夜的婆子吓了半死,連滾帶爬地去正屋通傳老爺夫人。
常年寄寓在謝府的老大夫睡夢中被人拽起,來不及穿戴整齊便被帶到了小少爺房內,觀診請脈,開方熬藥,謝府上下一派兵荒馬亂,折騰了兩三個時辰,小少爺才好一些,複又昏睡過去。
謝夫人守在床頭,看着謝聲惟青白的臉色,哭腔都堵在了喉嚨裏,一條帕子淹得透濕。
她如今年歲尚不及四十,容色上姣好的底子還在,眉眼間的憔悴卻是怎麽都遮不住了。
她與謝家老爺謝铎算是少年夫妻,早年也曾恩愛小意,琴瑟和鳴。可成婚三載,她卻始終無孕,謝家老夫人催得緊,眼瞧着他們這邊沒什麽動靜,言語間對她便不怎麽客氣,多有譏諷之語,連帶着謝铎也受了些冷眼。
謝铎是個沒什麽主見的,縱使心裏疼她,言語間也不敢忤逆家中長輩半分,只好被按着頭納了老夫人身邊侍奉的丫鬟秋萍為侍妾。
秋萍入府半年,便有了身孕。十月懷胎,生下了謝府長子,謝行履。
謝行履滿月時,謝夫人診出了喜脈。
這實在是整個謝家的大喜事了。謝老夫人盼了許久的孫子落了地,兒媳婦肚子裏又揣了一個,老夫人心裏頭歡喜,對着謝夫人臉色都寬和了許多。
謝家宅院裏,提不起高興勁兒的大約只有秋萍了。不過她是知趣的,先前也沒因着有孕在謝夫人面前張狂,這時更是悶不作聲,整日待在自己小院裏,浪花都不攪半點兒。
謝夫人不是什麽不分青紅皂白的性子,心裏明白秋萍的事終究是老夫人拿定的主意,也沒怎麽為難秋萍母子,謝行履一應衣食也都按謝家正房少爺的份例,不曾苛待了他去。
謝夫人這胎懷的着實辛苦,前幾個月險些要把五髒六腑都嘔出來,将将臨盆時,肚子滾圓,人卻瘦的沒什麽精神。産房裏折騰了一天一夜,謝铎在房外不知念了多少遍的佛,謝小少爺才從他娘親的肚子裏落了地。
許是娘胎裏便受了磋磨,剛生下來的謝聲惟臉色青紫,瘦巴巴的活像只小貓崽,哭聲也同貓兒一般細弱。
接生的穩婆見慣了新生兒,眼瞧着謝小少爺的樣子,心裏便打了個突。這孩子瞧着便孱弱不堪,只怕是個養不大的。
不放心假手他人,謝夫人身邊的丫鬟阿月給嬰孩包了襁褓,放在懷裏暖了一夜,直到第二日謝夫人醒來,才交遞過去。
Advertisement
眼瞧着自己辛苦誕下的孩兒躺在襁褓之中,瘦弱的仿佛吹口氣都要化了,謝夫人在無人的地方掉了一夜的眼淚。
應了穩婆的話,謝聲惟自小便是三災八難。襁褓中就開始喝藥,嬰孩年紀小喂不進去,只能是乳母喝了,化作乳汁喂他。再大些會吃飯了,更是三頓湯藥不離口。
謝府下人們背地裏嚼舌根,只說謝夫人命不好,千辛萬苦懷了孕,生了個病秧子出來。只怕謝老爺百年之後,這府裏還是秋姨娘掌了家。
話語長了腿腳,傳到主家耳朵裏,老夫人晴了沒多久的臉色又陰沉下去。她是盼着嫡孫,可這病病歪歪的孫子只怕傳承不了香火,更擔不起謝家門戶,要來也是無用。
謝聲惟身上好歹流着謝家的血,老夫人心裏還存了兩分疼惜,對謝夫人卻是更加厭惡起來。
謝铎原就是個懦弱的,當初母親命他納妾他反抗不了,如今母親對妻兒百般刁難他也無法。
人心總是偏的,有了另一個健康伶俐的兒子在前,他看着正妻懷裏氣息奄奄的小兒子,總覺得心中不好受。兼着秋姨娘溫柔體貼,他便常常往那對母子所居的綠蕪閣流連,同謝夫人的感情愈發淡了下來。
婆母苛待,丈夫薄情,膝下稚子病弱,換做尋常女子,只怕尋死的心思都有,謝夫人卻不是這樣的軟弱性子。府中請來的大夫捋着山羊胡,斷言稱此子活不到束發之年,被謝夫人吩咐下人,連人帶藥箱子一并扔出門去。
謝聲惟身體不好,那便延醫問藥,悉心治着,總有好轉那日。沒人說這世上得病之人便不配如常人一般好好活着。
她将謝聲惟當普通孩童一樣養,進了私塾,習禮知學,生病卧床時,她便将先生請到家中親自教習。
老夫人背地裏嫌她折騰,只要沒說到面上來,她只作不知。嫁進謝府數載,她深知謝家高門大院,最不願流傳出些寵妾滅妻、失了嫡庶尊卑的傳聞來。便是捏着這點,旁人也不能拿他們母子怎樣。
這樣一年年熬着,謝聲惟竟也活過了十五歲。謝夫人歡喜得什麽似的,他生辰那日擺了筵席,大宴賓客,恨不得将當年那位大夫捉來,按着頭看一看,他斷言活不過十五的孩童如今還在眼前好好站着。
謝夫人将謝聲惟教得極好,言談舉止頗有禮度,心思又聰穎,兼着常年病弱,身形清隽,別有一番逸然風骨。除卻不大能出門,也習不得武,倒是比旁人家的公子哥強出許多來。饒是謝铎多年偏心,也不由得注意到自己這位小兒子。
得閑時他将謝聲惟叫去書房考校功課,一篇策論下來,文采斐然,謝铎讀了都不禁暗自咋舌。聽着小兒子在身旁低聲咳嗽,絕好的才學,卻偏偏囿在一副病軀裏,心下也不禁惋嘆,連帶着對謝夫人母子也多了些關照。
拖着拖着,謝聲惟終究是一日日地瘦弱下去,着了些涼便開始起高熱,一碗碗的湯藥灌下去,人卻整日昏着,沒什麽意識。
饒是謝夫人心性堅韌,苦捱了這麽些年,看着病床上的兒子,肺腑間也疼的直如烈火焚燒一般。
這一夜謝聲惟在昏迷中吐了血,更是前所未有之事。謝夫人不大通醫理,卻也知曉這樣的年紀吐血,純然是油盡燈枯之相。
她愣愣地坐在床邊,瞧着那一盞燭火搖曳。心裏空蕩蕩的,好似連魂魄也一并沒了。
正坐着,貼身的丫鬟阿月沖了進來,氣還未喘勻,便開口道,“夫人,門,門外來了個道士,他說,說能救咱家公子的性命……”
謝夫人霍地站起身來,手按在桌邊,用大了勁,指甲都折了也茫然未覺,急慌慌地便往前廳去,阿月在後面一路趕着,主仆倆才前後腳地進了廳門。
謝铎和老夫人都在廳中,那道士坐在廳中側席,正端了盅茶在喝。謝夫人猛地沖上前去,也顧不得什麽男女大防,攥住道士手腕,劈頭蓋臉地問道,“是你說有法子救我兒性命?”
道士受了驚,茶盅子哐啷一聲落了地。老夫人陰着臉,拿拐杖重重地杵了杵地面,謝铎抹不開面子,開口斥道,“阿瑤,怎地這般沒規矩。”
謝夫人恍若未聞,只拽着那道士,眼死死地盯着,當作救命稻草一般。
道士咳了兩聲,眼見掙脫不得,只好開口道,“貧道确有一法,能醫府中小公子之疾。”
“小公子如今沉疴未愈,乃是誕生的時辰不佳,陽氣退,私陰生。陰氣繞身,是以纏綿病榻。”
“你只說破解之法,若是成了,府中定有重酬。”謝夫人這時略略定下神來,放開了道士的手腕,語氣依舊透着急切。
道士只慢條斯理地吊書袋,“伏羲氏定天地,分陰陽。陰陽謂夫婦也。陰陽配偶,天地之大義。”
“道長是說,”謝夫人遲疑道,“要為我兒娶一門親,才能救他性命?”
“正是,”道士捋了捋須,又道,“且這非是尋常親事。小公子命屬極陰,自然要極陽之人才能沖化。”
“那敢問道長,何處才能尋得這極陽之人呢?”謝铎忍不住問道。
道士微微一笑,踏步走出門去,沒等衆人去攔,已然不見了影蹤,只有聲音遠遠傳來,“月落茅居扉半開,十年走失君方回。”
“去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