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初見之時

一切還要從兩年多前的一樁舊事說起。

那時程既還在城東善濟堂謀生。他進城時身無長物,轉悠了幾天,才勉強在這兒找了份抓藥的活計,算是安定下來。

程既一張臉生得好,站在藥臺子前便是個活招牌。人又勤快機靈,嘴也甜,平日裏掌櫃的交代什麽,做得也利索,是以這份工幹得還算順當。

歇晌沒客人時,他也沒閑着,總愛湊到店裏的老大夫跟前同人唠嗑,天南地北地閑扯。

老大夫年紀大了,脾氣也古怪,店中年輕藥師們都不大待見他,獨程既和他談得來,一老一少抱着茶壺能聊上半日。

程既雖說如今幹着抓藥的營生,心裏也知道這不是長久計,總得學些真本事才好傍身。

可惜他爹去得早,也沒來得及教他什麽,留的醫書,他自己抱着啃,也是半懂不懂的。如今遇上了老大夫,倒正好是天賜良機。

老人妻兒去的早,膝下寂寞。行了大半輩子的醫,攢了一肚子學問,卻無人可授,不免心緒煩悶。

遇上程既這樣投契的小輩純是機緣巧合。老大夫喜歡他伶俐慧黠,又見他學醫心誠,有心收了他當傳承,是以格外關照些,藥方醫理,灸治針法,無不傾囊相授。

他在善濟堂待了一年多,醫術也算小有所成,只是礙着抓藥夥計的身份,從未親自醫治過人。

行裏的規矩,站櫃臺的沒資格問診,他只能在旁的大夫診治時暗暗聽着,心裏拟了藥方子出來,再斟酌比較一番。

日子這樣一日日過着,也算有了盼頭。他原先沒住的地方,掌櫃的看他可憐,便讓他在藥堂裏先打個地鋪湊合着。如今攢了幾個月的月錢,他便在外面賃了間住處,勉強栖身。

賃的屋子在善濟堂兩條街外的巷子裏,略偏僻了些,只勝在租金便宜。程既略收拾了一番,便搬了進去。

遇見謝小少爺,也是那日該有的緣分。

店裏生意緊湊,他忙完時已然夜深,正往家中行去,将将到了巷子口,便聽到內裏有争吵聲傳來。

這巷子裏三教九流的人住了不少。窮瘋了的,什麽事都做得出來。他心中一凜,并未冒冒失失撞進去,只貼着牆隐在巷口的暗影裏,不動聲色地往裏打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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藉着微弱的月光,能模糊看見幾個人影。最裏頭的少年衣飾華貴,瞧樣子是被另兩人堵在牆角,逃脫不得。動作間便推搡起來,幾人聲音漸大,夾雜着不幹不淨的喝罵聲。

程既打量了幾眼,心下便明了,只怕這是哪家的小少爺貪玩溜了出來,天黑也忘了歸家,誤入了這裏,成了混混眼裏送上門的肥羊。

這少年若是識時務些,乖乖把錢袋交出去還罷,否則只怕要吃些苦頭。

這念頭剛剛在心裏轉過一遭兒,那廂便隐約傳來了拳腳的動靜。

……看來這少年不怎麽識時務啊。

人就在眼前,程既總不好不管,嘆了口氣,從暗處走出來,徑直到那群人身後,随意揀了其中一人,在他肩頭拍了拍。

那人正同少年撕扯,冷不丁被拍了肩膀,吓得幾乎叫出聲來,猛地竄出老遠。

“別怕,不是鬼。”程既頗為善意地解釋道。

混混反應過來,面上便挂不住了。又見程既孤身一人,身形單薄,衣着窮酸,更不将他放進眼裏,“哪裏來的窮鬼,怕死就滾遠點。”

程既沒理會他,只開口淡淡道,“拿了錢就算了,傷人可不大好。”

“你誰啊你,”混混不耐煩,也存了些找回面子的心思,獰笑道,“多管閑事,老子連你一塊打。”說話間拳頭便招呼過來。

程既本不欲動手,眼瞧着對方不依不饒,只得嘆了口氣,把肩上藥箱子放下,挽起了袖子。

半柱香後,兩個混混躺在巷子裏哎呦哎喲叫喚,程既上前去,從一人懷裏摸出了錢袋,走到靠在牆角的少年面前,擡手丢給了他,“喏,收好了,長個教訓,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話音剛落,小少爺就倒在了他懷裏。

程既:“……”這是碰瓷吧?

夜深了,巷子裏四下再無人影,若是把少年丢在這兒一晚,只怕明日就凍得梆硬了。

萬般無奈之下,程既只得把人背回了自己家。

燭火點上,屋裏亮堂許多,程既這才看清了小少爺的模樣。

臉長得倒是不錯,只是打架也太弱了些。

少年方才大概是又冷又怕,急火攻心才暈了的。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便悠悠醒轉過來。

程既坐在桌邊喝水,聽到動靜,頭也沒回地開口道,“醒了就把床頭那碗藥喝了。”

燭火映在他的側臉上,盈盈地晃,少年看得呆了一瞬,一時也忘了開口,隔了會才反應過來,聽話地端起碗來咕嘟咕嘟将藥喝盡了。

喝完了才回過神,掙紮了下了床,俯身行了一禮道,“多謝公子救命之恩。”

程既擺了擺手道,“不必,順手而已。”

少年直起身,猶疑着開口問道,“敢問公子,方才我喝的……是什麽藥?”

程既略轉過頭,斜斜地瞧了他一眼,嘴角勾起,“喝完才想起來問我?晚了。”

“毒藥,喝下去穿腸爛肚的。”

“你現下全喝完了,半個時辰後藥效發作,便要活活痛死了。”

少年先是微驚,發覺他在唬人之後,神色也放松下來,在桌邊尋了凳子坐下,帶了微微的笑意道,“這樣嗎?那還要煩勞公子,明日将我屍身收殓一二了。”

程既聽他這樣說辭,盯着他瞧了兩眼,沒忍住也笑出來,“你倒聰明。”

“你今夜受了驚,那巷子裏又冷,喝了藥好睡。”

“叫我程既就可,不必公子公子地叫。”

“是,”少年點頭,頓了頓,又道,“程既。”

這名字當真好聽,同人一樣讓人喜歡。

“你是哪家的小公子,糊裏糊塗撞到這裏來?”程既給少年也倒了杯水,随口問道,“這條巷子黑得很,附近的人晚上都不打這兒走,被搶了都是輕的,運氣不好的命都保不住。”

少年坐得端直,雙手接了杯子過來,“我叫……魏聲,原是今日在家中無聊了,溜出來玩,一時間迷了路,不知怎地便到了這處。”

“你既知道這裏危險,怎地還敢一個人孤身住着?”

“唔,”程既将手肘撐在桌上,托着腮,眼裏帶一點朦胧的笑影,“因為我能打呀。”

燭影憧憧,燈下的人容色姝豔,像是話本裏的妖精,活色生香。

魏聲不知為何,一顆心怦怦地跳得厲害,倉促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

程既對此茫然未覺,眼瞧着夜深了,站起身來撣了撣衣袍,一顆顆解了扣子,随口道,“今日晚了,夜間行路只怕你更尋不到了,不嫌棄的話便在這裏休憩一夜,明日再走罷。”

說話間他已脫了外衫,翻身上了床,拍了拍外側的床沿道,“分你一半,夜間若是掉下去不要賴我。”

魏聲驚訝于這人的随意,拒絕的話在舌尖滾了幾遭,也沒能說出口,最後還是上了榻,端端正正地躺在那人身側,一雙手交疊着放在小腹,半點都不敢動。

程既開得那碗藥半點作用也無,魏聲聽着身邊人均勻的呼吸聲,幾乎是睜着眼熬了一夜。

天将亮時,他終于耐不住困意來襲,沉沉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屋裏便只剩了自己一人。

身旁被衾冰涼,枕旁壓了張字條,龍飛鳳舞四個字:慢走不送。

他在床上坐了許久,怔怔的,說不清心底什麽滋味,終于還是慢慢擡手,猶豫了下,将那張字條收進懷裏,走出門去。

天氣和暖,晴空裏飛過一行白鳥,謝小少爺的心事又添了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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