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留在府中

謝夫人正往木樨院去時,撞上了匆匆趕來的阿月。

阿月瞧見她,忙迎上來道,“夫人,婢子正要去找您呢。”

話音剛落,瞧着謝夫人面色不虞,語氣裏帶了擔憂,“您這會兒從前廳出來,老夫人又給您委屈受了麽?”

阿月是自小跟着謝夫人的,名為主仆,實則二人的情誼抵得過半個姐妹去。

她到謝夫人身邊時才剛六歲,圓圓的一張臉,懵裏懵懂,被管家領着,說有了好去處,要去服侍小姐。

謝夫人閨名喚作鄭瑤,那時年已及笄,剛剛同謝家定了親事,鎮日在閨閣裏拘着,每日無趣的緊。

新來的小姑娘合了她的眼緣,那日是十五,鄭瑤便給小姑娘取了個名字叫作阿月。阿月貪吃,小孩子心性,也沒那許多芥蒂,只把大小姐當作年長些的玩伴,鄭瑤喜她單純,嫁人時也将她帶來了謝家。

一恍便是這麽些年過去,主仆倆在這偌大的謝府裏相依為命,當年的鄭小姐成了謝夫人,又有了小少爺,阿月也不是當日只曉得饞嘴貪玩的小姑娘了。

謝夫人早些年只恐耽誤了她,暗地裏同她商量,想給她尋門好親事,阿月向來最聽她的話,這時卻不肯了。

“婢子從未想過嫁人一事,只想好好服侍小姐,幫襯着小姐将少爺養大,長長久久地呆在小姐身邊就心滿意足了。”

只有她們兩人在場,阿月不自覺又換回了昔年的稱呼。

謝夫人心疼她,苦口勸道,“不是要打發了你去,只是你跟在我身邊,沒着沒落,總歸不好。這世上女子大都活得艱難,總要有丈夫兒子作倚靠。你挑了喜歡的人成親,生個孩子,也算終身有依。”

“你且放心,何時你想回來了,随時都能再來我身邊侍候,這樣可好?”

阿月固執地搖了搖頭,只道,“阿月不信這世間男子。小姐當日同姑爺何等恩愛,您為了生少爺受了那樣大的罪,他還不是嬌兒美妾在懷,不見得多疼了您和少爺半分。”

“小姐這樣的人品相貌,尚且如此,阿月就更不信這世間還有男兒能從一而終了。”

“這世間只小姐待阿月最好,阿月也只願留在小姐身邊,別的哪裏,阿月都不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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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阿月年紀小,謝夫人對着她常不自覺以長姐自居。這時聽了她一番話,竟覺無可辯駁,一時有些怔怔。

是了,自己這日子尚且過得不順心,又怎麽能斷言阿月嫁了人便能快活呢?

這事便就此擱置下來,阿月留在了謝夫人身邊,後者也不再提要她嫁人一事,一直到了今日。

聽到阿月開口詢問,不想她跟着憂心,謝夫人擺擺手道,“不過是那起子糟心事,老太婆想藉着拿捏我罷了,沒什麽大礙,都已了了。”

“小程大夫可送去了?情況如何?”

聽她提及,阿月這才想起自己巴巴來尋人的緣由,歡喜着道,“正是這事呢,夫人,您再想不到了,小程大夫同咱們少爺竟是原本就相識的。”

“果真?”謝夫人聞言,面上也帶了喜色。

“可不是麽,”阿月又道,“婢子藉着拿點心的由頭出來尋您,出門前還正瞧見兩人聊着天,很是投契,咱們少爺還對着小程大夫笑呢!”

謝夫人大喜道,“竟有這事!惟兒素來性子沉靜,同誰都淡淡的,如此這般,想來是那小程大夫當真合了眼緣。”

說着雙手合十,忍不住低頭拜了拜,“老天保佑,讓惟兒得了這次際遇。若是病愈,哪怕将我謝家半數家財奉與小程大夫,也是甘願的。”

阿月瞧着她舒展的眉,心疼道,“夫人心腸好,這些年來做了不知多少善事,定是将少爺的福氣都攢夠了,這才有了這天賜的來救少爺的人。少爺此次定會好起來的。”

“不過,”阿月想到接下來要說的話,有些心虛,“夫人,還有一事。”

“嗯?”

“小程大夫猜到您尋他來的目的了。”

“……”

“阿月,”謝夫人底氣不足地開口,“其實讓他們兩個年輕人獨處一會,多培養培養感情也挺好的對吧?”

“要不我們就先等等,明日再去?”真的不是很敢去見小程大夫。

“夫人,”阿月寬慰她道,“伸頭縮頭都是一刀,人您是早晚要見的。他日若是真成了一家人,您還要喝小程大夫奉的媳婦茶呢。”

謝夫人進木樨院的時候,腳步頗為磨蹭,最後還是阿月看不過眼去,在後輕輕推了一把,才把人送進屋裏。

程既正在床頭坐着,同謝聲惟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話,眼瞧着謝夫人進來,站起身來,行了一禮,揶揄道,“夫人這一去可是久了些,小可等得着實辛苦。”

謝夫人先前诓了人,如今在正主面前止不住地心虛,“煩勞小程大夫久等。”

“不知小程大夫可把過脈,惟兒身體如何?”

“娘,”謝聲惟在一旁無奈道,“程既都知道了,你莫再唬他。”

謝夫人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朝程既道,“先前多有欺瞞,實在是無奈之舉。還望小程大夫大人不記小人過,萬萬不要介意。”

程既有心刺她兩句,不疼不癢道,“那可糟了,小可出身微賤,做不得君子,向來便只會些小人行徑,最是記仇。”

謝夫人:“……”她就說她不敢來見小程大夫的。

眼見自家娘親在一旁臊眉耷眼的,謝聲惟嘆了口氣,圓場道,“娘,您向來是不大信鬼神之說的,怎麽今日也做出這等糊塗事來?”

謝夫人攪着手裏的帕子,眼神往謝聲惟那裏投去。病了一場,他更加瘦了,半年前裁的寝衣空蕩蕩地挂在身上,撐不起個形來。

旁人家這個年紀的公子哥兒都在塾裏進學,纨绔些的品酒賽詩賞花,樣樣不落,謝聲惟卻只能在床上日日躺着,一碗碗苦藥灌下去,拖着虛弱的身子,還要在人前撐出笑來。

便是他不開口,謝夫人也知道,他心裏過得苦。

這麽些年耗着,心都灰了,見着一點想頭兒,就不要命地撲上去,看見燈火的蛾子一樣,哪怕是假的呢,也想試試。

不存着點兒念想,人是會發瘋的。

程既無辜,可這床上躺着的是她的骨血她的性命,她恨不得拿了自己的命去填。老天在上,哪怕造出罪孽來,她也實在顧不得旁人了。

謝夫人怔怔着,也不開口,眼紅了一圈。

謝聲惟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可正是如此,才萬萬不能行下此舉。

自己纏綿病榻,累及母親日日傷心,已是不孝,如何再能讓她為了自己背下罪孽來呢。

“娘親,”謝聲惟開口喚道。

他上次這樣叫謝夫人還是六歲。進學後,他自覺知事,便鮮少再在謝夫人面前做小孩子家的撒嬌扮癡來,如今他存心求人,便又将這稱呼擡了出來。

“娘親,這世間姻緣,講究你情我願。即便道長有言在先,可兒子同程大夫并無情愫,強湊在一起也是對怨偶。”

“諸天神佛在上,講究的是心誠則靈。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若是為了沖喜之說強人所難,只怕心願也成不得真了。”

謝夫人開了口,聲音難掩悲切,“娘又如何不知這樣的道理,可……可你的病愈發重了,娘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呢?”

謝聲惟費力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握住謝夫人的手,柔聲道,“娘親不必苛求,世事皆有定數,順着天意就是了。”

“且小程大夫已然同兒子說好,他願意暫居府中一段時日,為兒子把脈問診,延治病情。”

謝夫人猛地擡起頭來看向程既,語氣裏帶了不可置信,“果,果真麽?”

程既颔首,道,“行醫之人,救治病患乃是本分。旁的不言,若是小可這身醫術能為令郎略解病痛,焉有旁觀之理。”

直至此時,謝夫人對程既才真正刮目相看起來。

家境貧寒,獨居陋巷,不為外物所動。濟世救人,不計前嫌,不失杏林本心。

這小大夫竟是生了一身摧不折的君子骨。

謝夫人後退幾步,神色肅然,理了理衣袖,深深地拜下去,“小婦人愚魯,不識程大夫醫者仁心。”

“程大夫高義,世人不及萬一。”

“厚恩無以為償,唯有此後焚香祝禱,祈達天聽,護佑程大夫一生順遂安虞,再無災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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