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嫁就是了
轉眼間,程既已在謝府中住了半月有餘。
有了謝聲惟一番說辭在前,謝夫人再沒提過沖喜一事,對外只稱程既是新請回來的大夫,醫術卓絕,專為小少爺治病而來,阖府上下都不許慢待了去。
那日道士提及娶親之事時,本就只有前廳幾位主人家并各自丫鬟在場,消息捂得嚴實,漏出去一星半點,也沒能傳出什麽風雨來。
沖喜一事在高門大戶裏本就罕見,男妻更是驚世駭俗,是以旁人也沒猜到程既身上去。
程既來了後,先仔細瞧過謝聲惟這麽多年來的藥方子,問過他的日常起居,飲食睡眠,事無巨細,在屋裏推量幾日,斟酌着将方子上的藥删了兩味,又添了些藥性溫和的補上,捎帶着囑咐将每日謝聲惟要用的參湯都停了。
前一項謝夫人沒什麽異議,斷了參湯一事倒是不明,特意來問程既緣由。
程既同她解釋道,“小少爺病得久了,又常年卧床,身體底子薄,虛不受補,一味拿參湯吊着反而耗精神。”
“人是天生地養,要多食五谷,多沾些地氣。與其拿參湯硬堆上去,不若平日裏設法多進些好克化的飲食,會受用許多。”
謝夫人聽他說的在理,吩咐下去,讓人一一照辦。老夫人聽說了免不得又是一通抱怨,謝夫人只作聽不見。
府中下人眼瞧着謝夫人對這位新來的大夫言聽計從,日常同程既相處也愈發恭謹起來。
這日天氣和暖,也不曾有風,謝聲惟在屋中呆了許久,瞧見窗棂上的日頭影子,眼神便移不開了。
程既瞧出了他的心思,知他不好意思麻煩自己,便假作不經意地提起,“園子裏新來了一窩燕子,似乎還有剛破殼的小崽兒,整日吵吵啾啾的,熱鬧極了。“
“今日暖和,太陽出得好,謝小少爺可願意陪我一起去瞧瞧?”
謝聲惟嘴角微微彎了下,開口應道,“樂意至極。”
他病情重了後,謝夫人特意命工匠打了輛輪椅,便于他出行,平日就收在隔間裏。
程既去尋了出來,也不要人幫忙,直接攬着肩膀,手抄在膝彎處,将謝聲惟橫抱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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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聲惟倉促間也忘了反抗,被放進輪椅裏才如夢初醒,驚訝得話都說不完整,“你,你……”
程既已然推着輪椅骨碌碌地向前行去,分出心來打趣道,“我,我怎麽了?謝小少爺要同我說男男授受不親嗎?”
這話說得教人無從辯駁,謝聲惟被噎了半日,扶額道,“你力氣倒大。”
“那是自然,”程既得意道,“若不是怕你吓着,我能抱着你再颠一颠。”
“……”謝聲惟無奈道,“是,瞧你當年打那幾個混混的架勢就該曉得了。”
說完又想起一事,微微蹙眉道,“你答應了不叫我少爺的。”
“我還沒開口呢,你倒自己撞上來,”程既聲音含着笑,從他身後傳來,“還口口聲聲說什麽阿辭呢,我怎麽聽見謝夫人喚的是惟兒?怕是你又匡我。”
“謝小少爺,撒謊可不對,諸天神佛都看着呢,說多了冬日裏耳朵要凍掉的。”
謝聲惟耳尖微紅,堅持道,“當真有的,只是後來長大了,便漸漸沒什麽人叫了。”
“若是這樣,那我叫起來也不大合适。”
“叫你惟兒,聽起來又像小孩,倒像是占了你的便宜了。”
謝聲惟擡手,夠到他一點袖子邊角,捏住輕輕地拽了拽,“你若覺得不好意思,便只我們兩人在的時候叫,這樣可好?”
程既瞧見他這樣的動作,莫名心頭一軟,貓兒撓過一樣,只得應道,“好。”
頓了頓,又道,“阿辭。”
“嗯。”謝聲惟悄無聲息地翹起了唇角。
那窩燕子原是擇了園子裏的亭檐銜泥築巢,忙碌些時日,已然頗具規模。
程謝二人便在連廊裏,瞧着它們飛進飛出,權當樂子。
正瞧着,連廊那端遠遠過來了人影,走得近了,才看出是位青年人,身量颀長,樣貌同謝聲惟五分相似,比他更多了些淩厲之氣。
程既心裏暗暗有了底,這位想來該是謝府的大少爺謝行履了。
果然,下一刻便聽謝聲惟開口喚道,“大哥。”
謝行履走近了些,瞧見他二人,先微微皺了皺眉,開口道,“病剛好,還穿得這樣薄,也不記得多添件衣服。”
謝聲惟溫聲道,“沒打算久呆,正要回去,就撞見大哥了。”
“早些回去,這裏是風口,嗆了風回頭又該病了。”
說完這話,謝行履才把眼神挪到一旁站着的程既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開口問道,“這位是?”
謝聲惟替程既答道,“這是娘前些日子新請回來的程大夫,我的病如今是他在看顧。”
“原來府上的田大夫用着不好麽?怎地又請了一個?”
謝行履看向程既的眼神裏帶了審視,“看着這樣年輕,出師了不曾?如今在城中哪家醫館坐診?”
程既神色平靜地答道,“家中祖傳的手藝,并未跟什麽醫館,如今在城西擺了個攤子糊口而已。”
聽程既這樣說,謝行履神色裏透出幾分不喜來,也不理他,向着謝聲惟說道,“街頭巷尾串的,多半是招搖撞騙之徒。夫人信了誰的讒言,引了這些人進來?”
程既聽到這話,再忍不下去,也不待謝聲惟開口,先冷聲道,“大少爺這話說得沒理。醫者問診,論的是腹中學識,手上針法,何時倒論起了門臉兒大小。
“若是将世人那套先敬羅衫後敬人的說辭安了來,只怕這世間病人性命,都要耽擱在那起子庸醫手裏了。”
“我瞧着大少爺倒該去稱些夏枯草蟬蛻,清肝明目,好好兒治治這看人低的毛病才是。”
“你這人……”謝行履鮮少被人頂撞,遑論程既這樣牙尖嘴利的,一時氣惱,卻也接不上話來。
謝聲惟看形勢不對,忙圓場道,“大哥,我方才從前頭來,瞧見秋姨娘正尋你呢,怕是有什麽要緊事,你快些去吧。”
謝行履又瞪了程既一眼,才氣咻咻地走了。
眼見着人沒了蹤影,謝聲惟朝程既抱歉道,“我大哥性子素來如此,性子高傲了些,倒也不是針對你,你別往心裏去。”
程既搖搖頭道,“無事。我在這城中待得久,什麽人沒見過,這樣的話我聽得多了,若都往心裏去,氣也要氣死了。”
說到這兒,話音陡轉,“只是今日例外。我是你母親請來的客人,治的也是你的病,他出言諷我,便是下你的面子,我嘲回去,也是替你出氣撐面子。”
“這般舍己為你,你可不能忘了我這宗好兒。”
耳聽得程既在這裏賣乖,強詞奪理一番,謝聲惟也不拆穿他,只笑道,“那是自然。我在心裏牢牢記着,片刻不敢忘的。”
程既倒是不好意思起來,眼見着太陽漸漸西斜,熱度退了,便推着人往木樨院去。
“阿辭,”
“嗯?”
程既的聲音罕見帶了些遲疑,“你那日……為何在你母親面前維護我?”
“你就沒想過,假使沖喜這招管用,此舉不就是白白放走了我這個藥引子?”
“退一萬步講,便是無用,也損害不了你什麽。”
對謝聲惟那日的回護,程既一直是心存感激的,卻又忍不住疑惑。
他素來不信人心,一次出手相救便能換得人湧泉相報,聽來總是荒唐。可若是沒什麽好處,為什麽平白地要待一個人好?
謝聲惟靜默了一瞬,開口道,“我自小身體就不好,三天兩頭生病,所以也沒什麽出門的機會。”
“從前撞見你的那回,是我自己從書院偷溜出去的。同窗們都說蘭香齋的糕點好,梅花糕做得更是一絕,我想去買些,帶回來給母親嘗嘗。不想卻迷了路,才有了後面那檔子事。”
“所以你瞧,我是這樣無用的人,便是想對身邊人好一些,也常常做不到。”
“除卻母親,阿月姑姑,兄長,你是我遇上的第四個真心待我之人。”
“左右我是快要死了的,何苦要拖上我這世間唯一的好友,惹得他恨我呢?”
最後一句他說得極輕,出了口就散在風裏。
木樨院就在眼前,兩人誰都沒有再開口。
像是他不曾說,他也不曾聽到過。
白日裏一番話攪得程既心緒煩亂,夜間睡得也不安穩,糊裏糊塗做了許多的夢,被小丫鬟火急火燎叫醒時,都還未回過神來。
小丫鬟聲音裏帶了哭腔,拽着程既仿佛當作救命稻草一般,“程大夫您快去看看,少爺方才又吐血了,吐了好多,滿地都是,可怎麽辦啊?”
程既聽了這話,霍地從床上坐起,跳下床去,拎了桌上的藥箱子,外衫也顧不得披,便往謝聲惟的屋子沖去。
邊跑邊頭也不回地朝小丫鬟喊道,“快去叫你家夫人和阿月姑姑!”
程既沖到了床前,撥開圍着的丫鬟婆子,只看到謝聲惟躺在床上,雙目緊閉着,臉色青白,床頭地上一攤猩紅,刺得人眼疼。
他勉強穩住心神,伸指過去在謝聲惟鼻端探了探,氣息微弱,幾乎感覺不到。
事不宜遲,他立刻打開藥箱子,取了銀針包來,朝一旁的丫鬟道,“現下我要替你們少爺施針,替我将被子掀開,他身上內衫也一并撥開了去。然後去準備燭火,熱水和幹淨的帕子來。”
一旁的下人們早已吓丢了魂,惶惶地,直将程既視作了主心骨一般,得了他的吩咐,紛紛散去準備。
說話間,謝夫人帶着阿月趕來,謝老夫人不知從哪兒得了消息,前後腳跟着到了,謝铎在一旁攙着,人還未進門,號哭聲就先入了耳。
“我那苦命的孫子喲,才見好轉,怎地又不行了呢?”
程既被她哭得心煩,腦袋裏嗡嗡作響,不耐煩道,“人還沒死呢,要哭也不急在這一時。”
老夫人半聲哭腔被他生生堵在喉嚨裏,轉而對着程既罵道,“是你,惟兒一向好好地,是你今日哄得他出門去,才會如此。”
“我孫子若沒了命,我要你全家來償。”
程既惱了,冷笑道,“你若繼續在此處吵鬧不休,妨礙我施針救人,便是親手要了你孫兒的命。”
謝夫人聽了這話,厲聲道,“阿月,老夫人年紀大了,見不得這些,扶老夫人去一旁休息。”
謝老夫人眼見着一個二個都語氣冷硬,直氣了個倒仰,還待開口,被阿月硬攙着,送去了門外。
謝夫人打發走了老夫人,索性提起一旁的門闩,直接插住了房門,坐在桌邊,一雙眼眨也不眨地盯着程既施針。
過了足有兩柱香的工夫,程既收了銀針,将謝聲惟衣襟攏好,擡袖擦了擦汗,轉過身去,剛好同謝夫人四目相對。
後者看着程既,語氣平靜,“小程大夫,惟兒情況怎樣?何時才能醒來?”
程既猶豫再三,還是開了口道,“謝小少爺到了今日,已然非藥石可醫。”
謝夫人聞言,身形微微晃了晃,又強行穩住,“還能撐多久?”
程既微微垂了頭,艱難答道,“……不足半月。”
室內一片靜默,門外謝老夫人的呵斥聲隐隐傳來,兩人都似沒聽到一般。
過了不知多久,桌上燭火晃了晃,燈花爆裂開來,發出輕微的噼啪聲,謝夫人似被驚到一般,扭頭看去。
“燈花爆,喜事到,”她口中喃喃道,“這次竟不準了麽?”
說了自己大概也覺得荒唐,苦笑一聲,沒再開口。
程既不知該怎樣答複,心裏千絲萬縷攪在一起,直如亂麻一般。
“你走吧,”謝夫人忽然道。
程既猛地擡起頭來,直直地盯着她,眼神裏的驚惑一晃而過。
“你走吧,”她重複道,起身走去謝聲惟床邊,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動作極輕,像是怕吵醒了他,“我答應過惟兒,不為難你,要放你走。”
“他如今雖然睡着,我也不能拂了他的心願。”
“所以你走吧,趁我還未後悔之前。”
她口中說着,眼神放得溫柔,拿了手帕,一點點替謝聲惟擦去嘴角的血漬。
程既站在桌邊,手攥得死緊,指甲幾乎要切進掌心去。
青年無聲無息地躺在那裏,對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
白日裏他們還在園中看燕子,他紅着耳尖要自己喚他阿辭,說自己是這世上少有的真心待他之人,說會将自己的好牢牢記在心上。
只是一晚,就都要不作數了。
“我嫁!”程既突然開口道。
“什麽?”謝夫人回過頭來,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程既點了點頭,輕聲道,“不是說了要命定之人才能救他性命嗎?”
“我嫁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