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上住了個美人。
山是座野山,怪石嶙峋,人跡罕至,鳥獸倒是多。站林子外頭喊一聲,撲撲簌簌驚出來一群,呀呀地鼓噪着,熱熱鬧鬧地逃散而去。
美人住在山東頭,大楊樹旁搭了間茅草屋。房檩是在林子裏砍的,河邊割來的茅草鋪了房頂,秋風吹過楊樹,葉子唰啦唰啦地響,厚厚地在頂上落了一層,映着日頭,黃澄澄地發亮。
屋旁栽了兩株木槿,竹籬笆圈了塊菜地出來,裏面稀稀疏疏種了幾畦蘿蔔,細瘦得很,粉的紫的花瓣蓋上去,就找不到影兒。
美人時常坐在樹下發呆,睜眼看着天上的雲,一會兒變成個小狗模樣,一會兒又成了兔子,瞧着瞧着就犯困,倚着樹幹懶懶地睡一覺,金黃的葉子鋪了滿身。
他一個人過着,沒什麽心事,也沒什麽盼頭,日子一天天水一樣流走,春秋倏忽而過。
大楊樹上新搬來一窩喜鵲,他過了月餘才發覺。那巢蓋的密實,樹枝草葉高高地摞起來,堆成個桶的樣子。他打量着,再回頭看看自己寒酸的茅草屋,心裏頗有些羨慕。
喜鵲勤勉,每日清晨都站在樹梢嘁嘁喳喳地叫,撲棱撲棱翅膀,劃一道好看的弧。天氣漸漸涼了,美人不大出門,改為托着腮趴在窗棂上,看着喜鵲發呆。
喜鵲進了家門口,家中要有喜事來。老人都這麽說。
于是某個沾着露水的清晨,喳喳的叫聲裏,美人在家門口撿了個人。
那青年昏迷着,衣衫破爛,劃得盡是口子,腰腹處殷紅一片,瞧着是受了挺重的傷。
美人伸手托在他的腋下,頗為費力地把人搬到屋裏破破爛爛的木床上。
他不大會照顧人,坐在床邊呆了半晌,才想到該給這人上些藥。
解了腰帶,褪去衣服,他才看到青年身上駭人的傷口,長長的一道,血肉模糊。
美人拿來草藥,杵爛了,把墨綠色的汁液糊在傷口上,眼瞧着血止了,才算松一口氣。他拿來白布,在傷口上纏了幾層,打了個挺漂亮的結,又擰了布巾沾着溫水替他擦了擦臉。
青年生的好看,鼻梁挺直,眉骨端成,下颌線條鋒利,嘴唇削薄,因為失血顯得蒼白。大概是昏迷中也覺傷口疼痛,他微微蹙着眉,不大安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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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只有這一張床,被青年占了,美人委委屈屈地蜷在竹椅上,趴在床頭迷糊過去。
青年醒來的時候,恍惚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他的枕邊靠着位美人,青絲委迤,眼睫茸密,睡得正酣,指尖正搭在他的胸膛處。
青年記得自己受傷之後強撐着在林中躲逃,踉踉跄跄地從坡上滾了下去,便人事不知了。
這是遇上了山間的精怪,專吃人魂魄的?
精怪似乎是覺得姿勢不舒服,略微動了動,唇微微抿着,冒出一兩聲小呼嚕。
……會打呼嚕,想來該是個人了。
青年撐着起身,牽扯到傷口,忍不住低呼一聲,吵醒了枕邊人。
美人慢慢直起身來,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正正好同青年一雙眼對上。
“你醒了?”美人看起來頗為開心,“那你能起來嗎,我想睡床,好困。”
起是起不來的。那一刀傷在要害,若不是美人誤打誤撞給他敷了藥草,只怕這會人早已過了奈何橋了。
青年自己在床上撲騰半天未果,最後還是美人動手,将人往床裏挪了挪,勉強再勻出一人躺下的空檔。
美人和青年并排躺着,床榻狹窄,兩人肩抵着肩,發尾交纏。還沒等青年開口道謝,就聽到身邊人的呼吸變得勻淨,竟是又睡着了。
這次許是睡在床上的緣故,美人睡得很安穩,沒再打小呼嚕。
青年是位好青年,家風嚴謹,品行秉正,自曉事以來便不曾與人同榻過。
如今衣襟大敞着,袒胸露腹,美人在身側酣睡,氣息掃在耳畔,帶一點山間草木清香,仿若有螞蟻在心上爬動,觸須搔出細密的癢意,讓人心頭發顫。
他在心中暗道着冒犯,雙手緊緊貼在身側,規規矩矩地躺着,眼神不敢往身旁偏去半點。
身旁的美人卻不規矩,睡着睡着翻了身,手指搭在青年的心口,嘴唇無意間從他的耳垂處輕輕擦過。
青年一張臉霎時紅透了,心跳急得像一場盛夏的驟雨。
美人這一覺睡到了金烏西墜,醒來時仍懵懵懂懂的,盯着自己床上的人看了半晌,才想起這人是自己昨晚撿回來的。
“多謝公子救命之恩,”青年頗為費力地撐起身子,靠在床頭,“日後公子若有需要,在下定當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美人聽不懂他說的話,只覺得這人說話聲音好聽,像是淙淙流水,肺腑之間都覺舒朗。歪歪頭瞧他,開口道,“我能養着你嗎?”
美人一直想養只什麽同自己作伴,先前他在林子裏抓了許久,也沒能抓只兔子回來。如今床上這個雖然大了些,也不比小兔毛絨絨的,但生的好看,還會開口說話,比兔子有趣的多。
青年險些沒從床上摔下來,他盯着美人,眼神頗為一言難盡,“抱歉,這個請恕在下無法辦到。”
這小公子人長的好看,說話怎地如此……駭人。
“這樣啊,”美人肉眼可見地失落下來,“那算了。”
改日想想辦法,還是去林中捉只小兔來吧。
青年瞧着他的神色,心下不忍,又開口道,“我……此次受傷頗重,還要煩勞公子一段時間,望公子不要嫌棄。”
這樣……也算被養着了吧?
美人呆呆地擡起頭看他,掉書袋的話他不大懂,但是煩勞他還是聽見了的,所以,是還能養一段時間,可以一直養到傷好的意思吧。
似乎也能接受。美人想了想,點了點頭。待這個人走之前,央他再替自己抓只兔子好了。
青年在山中木屋住下,同美人作了伴。
養個人似乎是要比養小兔艱難。美人對着家中逐漸減少的存糧發愁。
他沒什麽時間發呆了,只好去找吃的。
秋日裏果子多,帶着紅尖兒挂在枝頭,晃一晃就掉下來,美人拿衣擺兜了許多回去,便是兩人的晚飯。
美人吃東西很不矜持,頭埋進去,鼻尖被染的帶一點豔色,青年瞟了一眼就忙轉過頭去,過了好一會,又瞟了一眼。
晚間睡覺時,青年盯着榻上僅有的一床被躊躇了許久。同為男子,同榻而卧……也不是說不過去,美人不過是生的格外好看了些罷了。
正努力說服自己的檔口,美人爬上床來,傾着身子扯開了他的衣襟。
青年大驚失色,還沒等有所動作,墨綠色的藥草糊被敷在了小腹的傷口上。
“要上藥,不然會流血。”美人低頭塗得認真,涼涼的指尖從小腹上劃過,本該是疼的,青年卻覺得像一串小火花竄了過去,直燒到了頭頂。
“君子慎獨,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青年小聲念叨着《禮記》清心,美人揮手撲滅燭火,蜷身上榻,拉過他的手臂摟着,額頭抵在上面,就着聲音睡熟了。夢裏自己終于捉到了小兔,溫熱的一只摟在懷裏,頗為舒适地蹭了蹭。
《禮記》被噎在喉嚨裏,混都忘了,青年在黑暗裏微微睜大了眼,過了半晌,手指猶豫着伸過來,在美人的發上碰了碰,又迅速收了回去。
夜是黑的,無人發現他面頰上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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