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從秋日捱到冬日,青年将《禮記》念了大半,每每晨起眼下還是遮不住的烏青。大約是夜裏輾轉的緣故,傷口也好得極慢。

“你們讀書人,都這般嬌氣的麽?”又一次上藥時,美人從他的小腹間擡頭問道。

青年的目光控制不住掠過他一開一合的帶着緋色的唇,內心掙紮一番還是認了下來。

“真是可憐。”美人眼裏含着同情,順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揩幹淨指尖上的藥草糊。

美人認定養一只青年是比養小兔更要用心的事情,看向青年的眼神裏添了愛憐。

“你想吃什麽?”他開口,很溫柔地問自己的小寵物。

“你出去找吃的,方便帶我一起嗎?”自從發現美人聽不懂官話,青年再開口時便盡量避免了繁缛字眼。

他在屋子裏待得煩悶,美人出去找食物時,只有喜鵲們同他作伴。

美人每日在窗臺上放一碟紅果,喜鵲就飛來啄了吃。他閑來無事,就同喜鵲搶那碟子,你進我退,拈着紅果一顆顆扔出去,引着喜鵲飛來飛去地搶。

久而久之,喜鵲瞧見他出現在窗邊,就飛下來嚷他,喳喳叫着便要來啄他的手。

“你同它們真要好,”美人在旁邊看着頗為羨慕,“它們從來沒飛到我手上過。”

青年不動聲色地彈了顆小石子,驚走了氣勢洶洶的喜鵲,昧著良心點了點頭。

“出去要走路的,你行嗎?”美人看了看他胸腹間的傷口,頗為憂慮。

青年不知道自己行不行,但是青年知道絕對不能在美人面前說不行。

他咬了咬牙,起身攏了衣襟,走下床來,“沒事。”

還是疼的,走幾步路,青年額上就泛起了細密的薄汗,下颌緊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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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瞧見他的神态,微微蹙起了眉。

青年明明很疼為什麽要說不疼?

是真的太想出去玩兒了嗎?

大概是這樣的,美人暗自點了點頭,小兔也要經常去草地跑一跑,見見太陽才能長大的。

那也沒什麽難的,美人這樣想着,上前幾步,在青年的驚呼聲裏抄起對方的膝彎,把人打橫抱了起來。

青年靠在美人懷裏,一句“放肆”險些就要脫口,被生咽了下去。

“公子……這是做什麽?”青年從喉嚨裏逼出句話來。

“帶你出去玩,別難過。”懷裏的青年眼睛都紅了,看起來頗為可憐。

青年:“……”

深山無人之地,他日日同人宿在一處,耳鬓厮磨,交頸而卧也就罷了,如今居然……居然倚在人懷裏。

對方不通世事,自己也不顧禮義了嗎?

美人于自己有救命之恩,如今一無納采,二無請期,自己就将人這樣輕薄了。

青年越想越是愧怍,心中已然将自己當作了寡情薄幸的負心郎。

“你要摟着我,不然會掉下去。”美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輕柔得很,生怕吓着他。

負心郎自暴自棄地伸手摟上了美人的脖頸,順便把頭也靠了過去。

美人身上有馥郁的草木香氣,聞着恍惚到了柳亸莺嬌的春日。

天氣晴美,雲都不曾有,藍得像是往染缸裏浸了一遭。美人把青年抱到了溪畔,端端正正地放在塊大石頭上,好讓他曬曬太陽。

“不可以去玩水。”美人殷殷告誡道。

“……嗯。”

青年原是正襟危坐着,石面被日頭曬得暖融融,他眯了眯眼睛,終于還是慢慢斜靠下來,後來幹脆枕在石坎上,不自覺地放松了繃緊半日的腰背。

美人蹲在他身前不遠處,撿了塊鋒利的石片專心地削一根竹子。

竹枝蒼翠,映着美人動作着的手指,白得晃眼。

非禮勿視,青年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目光慌亂地投向遠處的飛鳥。

直到耳邊傳來“撲通”一聲。

青年心頭一驚,匆匆扭過頭來,就看到美人在水中撲騰。

“小心!”青年驚呼着,便要下去救人。

“我抓到了!”美人揚起手中的竹枝,頗為得意地沖他揚了揚。

那上面戳着一尾活魚,還在晃着尾巴兀自掙紮着。

青年松了一口氣,慢慢靠回石面上,只覺得一顆心剛剛險些從胸腔裏蹦出來。

美人在水裏頗為自如,一柄青竹使得生風,半晌工夫上面就插了三四條,被他高高舉着,炫耀地扛在肩上,爬上了岸。

青年沒見過這樣鮮活的美人,瞧着瞧着,嘴角就不由自主地彎了起來。

美人下水前挽了衣袖脫了鞋履,先前在水中不明顯,上了岸便一覽無餘。

小腿細白纖長,一雙赤足不大講究地踩在草地上,腳步淩亂着往青年這裏跑。

青年還沒來得及閉上眼,人就沖到了面前。

“晚上有魚吃了。”美人舉着那一串魚,頗為開心地朝他晃了晃。

“嗯。”青年喉結上下滑動着,艱難地開口應道。

小腿微微發癢,美人低下頭去,左看右看也看不到。

手被魚串占着,他擡起了小腿,支在石頭上,擡頭朝青年道,“癢,幫我看看。”

這是……可以看的嗎?

青年在心裏默默同為自己傳道授業的夫子告了罪,這才把目光放了上去。

入眼的膚色瑩白,踝骨伶仃。腿側黏了片楓葉,紅得灼人眼,濕漉漉貼在皮肉上。

青年屏着一口氣,顫顫地伸出手去,摘下了那片楓葉。指尖無意觸到微涼的皮膚,被燙到一般縮回手去。

美人懵懵懂懂着,什麽都沒發覺,将魚串撂給青年,自顧自去穿了鞋襪,将人抱着便回了家。

山路崎岖,美人走得不穩,連帶着懷裏的青年同青年拎着的魚串一起晃悠。

“魚要怎麽吃?”美人有些發愁。

“你喜歡怎樣吃,我做給你吃。”青年一顆心被晃得砰砰直跳,像有只小鹿在裏面踩蹄子。

“你會做飯呀。”美人垂下頭,眨巴着眼睛,滿天星光都映在眼底,“真好,我還未見過會做飯的讀書人。”

“你見過……很多讀書人?”青年原本最不齒窺探他人私事,這時卻忍不住脫了口,話裏帶着微微的酸。

“唔,那倒沒有,”美人思索着,搖了搖頭,“山下來過商隊,我瞧見裏面捧着書的人都不生火做飯的,都是旁人把飯端給他吃。”

“你下過山?”青年微微驚異。

美人生了一副惹世人垂涎的好皮囊,所見所識卻還不如人間稚童,但凡入世,怕是尋常的孩子都能騙過他。

“不是,”美人想到當時的場景,有些懊惱地咬了咬唇,“他們生火烤東西,味道很香,我在山上聞到了,想下去看看,能不能嘗一點。”

“結果他們看到我,就跑了,什麽都沒留。”

美人說起來是很委屈的樣子,他自覺學了許多山下人的語氣動作,同人說話時也分外有禮,實在不懂為何那群人見到自己渾似見了鬼一般。

青年想到自己來時聽山下茶攤主人說起的傳言。這山上住着精怪,專憑好看的皮囊蠱惑行人,趁人不備就掏了心肝來吃。那店主人講得繪聲繪色、頗為傳神,想來憑着這副好口才賺了不少茶錢。青年當時聽得頗有興味,還多付了茶棚主人二兩銀子。

如今看着毫不知情的美人,對緣由心知肚明的青年有些心虛,同時又不講理地在心裏怨怼了商隊,逃走了也不曉得留下點食物,當真沒什麽仁心。

“那今晚做烤魚,好不好?”青年開口,安慰人似的語氣,“只烤給你一個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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