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茅草屋旁,大楊樹下,青年正在費力生一堆篝火。沾着露和白霜的樹枝丢進去,發出輕微的噼啪聲響,樹皮沁出水滴來,往下滑着,半道上又蒸發不見,深青色的表面逐漸萎縮變黑,終于跳躍着“騰”地一下燃燒起來。
他直起身子,長長舒了一口氣,不大端方地擡起衣袖,胡亂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扭頭對上美人亮晶晶的一雙眼。
“快好了嗎?”美人在一旁的草地上箕踞坐着,手肘撐着膝蓋,下巴支在手心裏,眼巴巴地盯着青年看。
“稍等。”青年瞧見美人落在地面的被夜露沾濕的衣角,猶豫着開口道,“地上冷,你要不要坐過來些?”
“好。”美人很乖地點頭,小獸一樣慢吞吞地挪過來,湊到了青年身邊,挨挨蹭蹭地并肩坐在一處。
魚肉的油脂滴落在火裏,滋啦一聲響,冒出些腥膻的香氣,直往人鼻端去。美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微微泛着焦黃的魚肉,火苗映在眼底,橘色的明晃晃的兩簇。
青年小心地把魚肉取下,尋了片寬大的葉片盛着,用手托着遞到美人面前,眼裏帶一點隐秘的希冀。
魚肉嫩滑,表皮微焦,美人滿足得微微眯起了眼,連帶着那日被商隊勾起的貪饞與委屈都被撫平。
“你嘗一嘗。”他嚼着,含混開口,沒等青年回答,便拈了條魚肉,直接塞進了人口中。
唇齒之間除了魚肉還有一點溫軟,青年下意識地一抿,美人受驚般地撤回了手,一雙眼清淩淩地看向他,帶一點無措,巢中幼燕一般。
“抱,抱歉,”青年慌亂地退後,霍地站起身來,“我并非有意唐突……”
他急壞了,結結巴巴地解釋,倒顯出些欲蓋彌彰的樣子,素日裏被夫子稱譽的錦心繡口半分都使不出。
話說不清楚,他在窘迫裏又生出對自己的懊惱來,咬了咬唇,眉心擰成一團。
衣角被輕輕地扯了扯,美人仰着頭看他,“你不開心,是我做錯了麽?”
青年的話兀地停住,半晌,很輕地嘆了口氣,“沒有,你沒做錯。”
這個人是純然無辜的,他什麽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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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坐下來,”美人拽着他的衣角,又扯了扯,“這樣擡頭和你說話,好累。”
“嗯。”青年輕輕掙開被牽住的衣角,往旁邊走了兩步,席地坐下。
“為什麽不坐我旁邊?”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美人的聲音帶一點不明晰的委屈。
身側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美人支起身子,膝行着,慢慢挪到了青年身旁。
他微微歪頭,打量着青年的神色,機警的小獸一般,觀察到對方臉色未變,這才把頭靠過去,在青年的肩頭讨好地蹭了蹭。
“你不要生氣。”他聲音悶悶地開口,“我給你咬。”
他把手指伸了過去,帶一點怯怯地,抵在青年的唇縫,“你輕一點,我怕疼。”
美人從前捉到過一只獾,油光水滑,毛絨絨的一大團。他頭一次見這樣漂亮的小動物,忙不疊地用柳枝編了籠子,想要養起來同自己作伴。
那獾很兇,他将手伸進籠裏想要喂它吃東西,被它一口咬在指尖上,出了血,疼了好幾日。
他膽小又怕疼,只好委委屈屈地将獾放了,從此一心一意地只想養小兔。兔子是小小的一只,又乖又軟綿綿,大概是不會咬人的。
最後小兔沒養到,先養了個讀書人。讀書人看起來高高大大,比那只獾不知要大出多少倍去,而且似乎也有些咬人的癖好。
可他從前放了那只獾,這時候卻不舍得放走青年。
就算會被咬一口,也不舍得。
篝火跳躍着,美人的輪廓被染了一層豔色。青年怔怔地看着,柔膩的指尖就停在他的唇畔,懷裏的人純良無知,全身心地信賴他,他甚至不用費心撒什麽謊,這個人就自己跳進他的彀中。
過了不知多久,青年終于有了動作。他擡起手,握住美人的指尖,緩慢地從唇畔移開,珍而重之地合在了掌心裏。
“我沒有生氣。”他說道。
美人的眼睫微微顫着,似乎對青年的舉動感到疑惑。但青年說了自己沒有生氣,他又安下心來,手乖乖地放在青年的掌心裏,任由他握着。
“你先前說,要養着我,”青年只覺得喉頭幹澀,話在口中黏了許久才傳出來,“這話還作不作數?”
“自然是作數的。”
“那我今日答應你。”青年低下頭去,蹭了蹭美人的鼻尖,聲音溫柔得像春日裏的流雲。
“你要想清楚,既然養了,就要養一輩子。”
“再不能反悔了。”
美人怔怔地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臉,他還未湊這個人這樣近過,對方的呼吸落在他的頰上,他忽然覺得臉熱燙的厲害,頭也暈沉沉,像是三伏天裏在日頭下曬了兩個時辰。
“我不反悔,”他看着青年的眼睛,很認真地承諾,“不會反悔的,會一直養着你,一輩子都養着。”
“嗯,我信你。”青年擡起肩膀,将人往自己懷裏壓了壓。頭微微低下去,唇輕輕地在美人發頂碰了碰,是一個短暫的,無人察覺的吻。
“我好像,中了暑熱。”美人在他懷裏遲疑地開口。
瑟瑟秋風吹來,青年沒忍住打了個寒噤,頓了片刻,問道,“怎麽這樣說?”
“頭好暈,而且好熱,”他抓起青年的手放在胸前,“這裏跳得好快,像是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掌心下,那顆心髒篤篤地跳動着,青年覺得自己的整條手臂連同心髒都随着一起震顫起來。
“不是中了暑熱。”
青年開口,正對着美人盈盈的一雙眼,裏面盛着兩個小小的人影,“不是暑熱,是你喜歡我。”
“頭暈、臉紅和心跳,都是因為你在喜歡我。”
“喜歡?”美人頭回聽到這個詞,鹦鹉學舌地跟着念,“那養着你,也是因為喜歡你嗎?”
青年頓了一下,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回答道,“嗯,想養我也是因為喜歡我。”
“這樣啊,”美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補充道,“那我大概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你了。”
他剛剛學到喜歡這個詞,說出口還有些磕巴,睜着眼無辜地看人,總讓人誤會他是情深的。
青年盯着他看,眼神晦暗,美人讀不懂。
“再說一遍。”青年說道。
“剛才那句話,再說一遍,好不好?”
美人很乖地回答說好,攀着他的手臂,開口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喜歡你。”
青年猛地把他扯進了懷裏,手臂箍在那一把纖腰上,很用力地往懷裏按。
美人覺得疼了,掙了掙,被更緊地抱着。
“你不開心了嗎?”疼痛讓他有些害怕,緊緊攥着青年肩頭的衣料,攥出了很深的褶皺。
“沒有,我是太開心了。”他聽到青年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沉沉的,帶一點奇怪的尾音。
“你喜歡我,我特別特別特別開心。”
美人不知道喜歡是什麽,但是如果得到喜歡就會開心,那它一定是一種特別特別好的東西,比小兔、烤魚和新屋子都要好。
“那你喜歡我嗎?”他問道,對那個叫做喜歡的東西帶一點殷切的期盼。
青年輕輕地松開了他,兩人面對面看着,青年的眼神像一泓揉進了月光的湖,美人恍惚間覺得自己像是要沉進去了,深深地沉進他的眼睛裏。
“喜歡你。”
“很喜歡很喜歡,比你喜歡我還要喜歡。”
胸膛的某個地方又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美人擡手捂住了嘴,擔心真的會有東西蹦出來。
他的聲音從指縫裏漏出,模模糊糊的,“我好難受,好像要喘不過氣了。”
“喜歡人都會這樣嗎?”
“嗯,”青年溫柔又篤定地回答,“都會的。”
喜歡上了一個人,就顧不得世俗禮法,顧不上端方莊重,窮盡了手段,逞性妄為,也要把人牢牢握在掌心裏。
這世間的喜歡都是如此,無人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