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楊樹葉子打着旋兒落下,停在美人的發鬓上,單薄的一小片,像是顫動的蛾翅。

青年動作很輕地伸出手,拈下葉片擱在掌心裏。葉子是很淺的黃,帶一點夏日殘存的綠。他瞧了一會,不知想到了什麽,嘴角微彎,收進了貼身佩的荷包裏。

荷包開口的縫隙裏,露出半點楓紅,豔豔地灼人,緊跟着就被主人合上,珍而重之地藏進了懷裏。

美人倚在青年肩上,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被青年的動作驚醒,眼還未全睜開,喉嚨裏發出些含混的動靜,貓兒一樣在青年肩頭蹭了蹭。

“夜裏涼,回房再睡。”青年溫聲哄道,指尖在他臉頰上點了點。

“唔,我睡着了麽?”青年指尖微涼,美人只覺得臉頰沾了點寒冷,一下子醒了大半。

“嗯,睡了許久,”青年笑他,“從前竟沒發現你這樣嗜睡,倒像是冬日裏躲懶的貍奴。”

“貍奴是什麽?”山勢奇險,尋常小獸倒也罷,貍奴嬌弱,是活不下來的。美人在山裏久居,自然也未見過。

“我倒忘了,你沒見過的,”青年微微一笑,解釋道,“是城中富貴人家慣愛豢養的小獸,毛發柔軟蓬松,圓圓的湯團一般,最會撒嬌撒癡,時常撲着線球、流蘇戲耍。”

“冬日裏冷起來,就屬它最會偷懶,窩在火爐邊,一睡便是一整天,動也不願動。你若這時去招惹它,它要發火的,舉着爪子撓人。”

美人聽着前面還好,待聽到最末一句,急急地開口辯解道,“我不像它。你叫醒我,我也不會同你發火。”

“而且,我沒有爪子,”他舉着手指,直直伸到青年面前,生怕人看不清似的,“你看,不尖的,也不會撓你。”

眼前的手指纖細皙白,關節修長,帶一點薄繭,青年擡手握在掌心裏,忍不住又捏了捏,安撫道,“好,我知道,你不像,你比貍奴好,要乖得多。”

美人用力點着頭,神色還帶一點委屈,非要問個明白似的,“那我和貍奴,你喜歡哪一個?”

他只學會了“喜歡”一個詞,當這是天底下最好的東西,就心心念念地記着,同誰都要比一比。

“傻話。”青年失笑,瞧着他的認真模樣又心疼起來,把人抱到膝上,開口哄着,“當然喜歡你,只喜歡你,不管和誰比,都只喜歡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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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在青年膝上挪了挪,小心翼翼地避開腹部的傷口,伸了雙臂過去在腰間摟着,整個人都縮進對方懷裏去,“你剛才說,城中人都養貍奴,那你也養嗎?”

“你想讓我養嗎?”美人埋着頭,一對蝴蝶骨伶仃地支起,青年伸手輕撫着,眼神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變得幽暗。

“那不要了吧,”美人答得飛快,又遮遮掩掩地找理由,“萬一抓到了,會流血,好疼。”

真是奇怪,他自己養着一只青年,素日裏揉一揉抱一抱,胸膛裏就砰砰跳。可是想到青年也要養一只什麽小獸,每日也會摸它,抱它,揣到懷裏,喂它吃魚,他就覺得不開心,像是嚼了一把未成熟的紅果,肚子裏翻絞着,眼睛鼻子都要皺到一起去。

美人有些心虛,手指緊緊攥着青年背後的衣物。他養着青年,卻不許青年養小寵物,這樣說出口總顯得他好沒道理。

“嗯,那就不養,”青年開口,聲音裏帶着笑,“我也怕疼。”

秋日露重,風都帶着寒意,兩人白日裏穿得單薄,這時候就不大受得住。

美人同青年貼得緊,感覺到這人微微抖了一下,才曉得他冷,“我忘了,你受着傷,着涼就不好了。”

沒等青年站起身來,美人直接彎下腰,同白日一般,抄着膝彎把人橫抱起來,腳步匆匆地進了屋內。

他把青年放在床上,拽過被子來,将人裹了個嚴實,只露出頭來。

“不用……”青年反應過來,有些哭笑不得,剛從被子裏掙出只手來,又被捉住按了回去。

“着涼了,要吃很苦的藥。”美人吓小孩似的唬他。

“我不怕苦。”青年故意逗他。

美人微微睜大了眼,顯然是想不明白這世上居然還有人不怕苦。他幾乎是為難起來,抿着唇,低下頭思索了片刻,擡頭問道,“那你怕什麽?”

“怕你,”青年微微笑着,用半真半假的語氣說道,“怕你不理我。”

怕你以後知曉我今日說了謊,擅自哄騙你,就再不肯理我了。

美人沉默了一瞬,突然脫了鞋履,爬上床來,鑽進了被子裏。

“不會不理你,”他開口,被子裏光線昏暗,只能看到他亮晶晶的一雙眼,“就算你凍着了生了病,也不會不理你。”

他無意中蹭過青年的指尖,被冰得皺眉,“好涼,還說不冷呢。”

說着拉過青年的手,伸進了衣襟裏,挨着小腹,肉貼肉地給他暖。

“……”青年驚得說不出話,指尖觸着溫熱細膩的皮肉,半分都不敢動,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他将人半哄半騙着,偷了一顆心來。可到底是讀了多年的聖賢書,一身君子骨作祟,他對美人是規矩的,唯恐輕薄了半分,顯得不尊重。

先前種種親昵,總歸是隔着衣裳,他還能在心裏拟個冠冕堂皇的借口,這次……卻是肌膚相接。

他将手抽了回來,聲音啞着,“不能這樣。”

“為什麽?”美人不明白,自己的小寵物明明很冷,卻不肯靠着自己取暖。他在疑惑中簡直要生出些氣惱來。

寵物是最嬌弱的,不能喝生水,不能吹冷風,吃食更要分外精細,一不小心就會生病。

更何況自己養的這只,撿回來的時候就受了傷,肚子破了那麽大的口子,也不知道裏面有沒有少什麽東西,艱難地養着才活下來,如今還這樣不愛惜自己。

“我們……還名分未定。”青年解釋得艱難。

美人對俗世規例一無所知,青年不願讓他就這樣稀裏糊塗跟了自己。這是他心愛的人,要三書六禮,測神意,議小禮,安床享先,拜了堂飲過賀郎酒,才算定下終身。

“養你的話,還需要一個名分嗎?”美人頭回聽到這樣的說辭,睜圓了一雙眼,滿心的疑惑。

他從前養小獸時,都是準備了籠子,鋪些氈草,用小竹筒盛了食物和清水擱着,便足夠了。從不知還要什麽名分。原來自己從前,竟是苛待了它們麽?

怪不得自己養了那麽多,總也養不長久。

“我家鄉那裏的習俗,但凡是要養什麽,都要給人家一個名分。”青年硬着頭皮,信口說道,“譬如養貍奴,便要給那貍奴的家人備上一份禮,有做的妥帖的,還要給那貍奴的母親奉上一串魚,這樣才算是把貍奴聘過來,有了名分,才能光明正大地養着。”

美人聽得一愣一愣,半懂不懂的樣子,遲疑地開口問道,“那我是要也去捉上一串魚,奉給你的母親嗎?”

“你家住的遠嗎?我若是在這邊溪裏捉了,送去時會壞嗎?”

“還是等到了你家鄉再捉呢?”

美人想了想,還是覺得後者好些,又接着道,“那你家附近有池塘嗎?我可以在那裏捉,送到你母親手裏時定然還是新鮮的。”

“池塘最好不要太深,”美人咬了咬下唇,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我不是很識水性。”

青年萬萬沒想到自己胡謅的典故被這般類比,簡直有些哭笑不得,忙止住了美人的話頭,“不必,貍奴愛吃魚,才須這樣,我們是不用的。”

他伸出手去,握住美人的手掌,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你我之間若要有名分,無需送魚,也無需備禮。你只要同我回家去,見一見我爹娘,我們穿了婚服,拜叩過天地,你答允同我一輩子在一處,這便是定下了名分。”

“定下名分之後,你想做什麽,我都從你。”

“這買賣當真劃算,你要不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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