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日子慢悠悠地過着,青年身上的傷徹底愈合的那日,山中落了冬日裏的第一場雪。
這是美人往常最盼着的時候。
山經年累月是光禿的,入目都是鐵灰、鏽紅的山岩,被風沙侵蝕了表面,粗糙地大剌剌地裸露着,了無生氣,讓人瞧着就生不出半點歡喜。
下了雪就不同了,雪是細碎的,幹淨的,漫山遍野鋪散開了,遮在裸岩上白絨絨的一層,像是天上的雲落了下來。
于是整座山頭都添了幾分可愛。
晨起時美人原本在榻上鬧覺,自己不願起,也拉着青年不許他起身。手臂纏在人脖頸上還嫌不夠,幹脆伸出一雙長腿去,勾在青年腿上,扭股糖似地絞在一起,渾似耍賴的頑童。
相處日子久了,美人漸漸察覺出來,青年在心裏頗有一份自己的量度。隔着衣裳時随便他怎樣鬧都無妨,頂多是臉紅一會,推攔不過就由着他了。
可脫了衣裳就不成了。任憑美人怎樣胡攪蠻纏,青年也不肯松口。除了最開始養傷那段日子,他竟再沒見過青年身上除了手足外的地方。
青年還特意去砍了捆竹子來,在屋裏紮了扇門樣的事物,每次沐浴時都搬出來,牢牢地遮在浴桶周圍,除了水聲,半點都漏不出來。
最令美人頭疼的,青年不僅把沒穿衣裳的自己藏得極嚴實不許人看,甚至也不肯看脫了衣裳的美人。
美人從前沐浴時是沒那麽多講究的,懶得搬浴桶時,随便拎桶熱水,拿了半個葫蘆,舀一瓢便往身上澆去。
美人頭一次在青年面前這樣洗澡時,青年從凳子上摔了下來。美人當時衣裳也顧不得披,慌忙跑過來扶他,許是摔下去的時候撞到了桌角,青年流了鼻血,很是洶湧,怎樣都止不住。
美人慌極了,簡直不知道要怎麽辦。最後還是青年啞着嗓子開口,說知曉一個偏方,只要身旁沒有別人,閉上眼睛就好。
美人走開了去,藏在床帏後面憂心忡忡地瞧,看到青年閉了好一會兒眼睛,鼻血漸漸止住,才松下一口氣來。
第二日大清早,青年就跑出去砍了那捆竹子回來,在房中忙乎了一天,紮好那架據說叫做屏風的東西,帶着點罕見的堅決,不管美人怎樣不願意,都在洗澡時把這東西牢牢地遮上了。
美人為此和他鬧了好幾日的情緒。一間屋住着,一張榻睡着,就是不肯同他講話,每每和青年的目光對上,都要把兩腮鼓起來,藏冬糧的倉鼠一般,一雙眼也瞪得圓圓,身體力行地彰顯着自己生氣了的事實,唯恐對方發覺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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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無法,做小伏低地在人身邊哄了半日,最後又做了烤魚端來,在人面前晃了許久,美人聞到香氣,才算勉勉強強原諒了他。
兩人各退一步,美人沐浴時,勉勉強強遮上了屏風,但要青年在屏風另一邊坐着,講故事給他聽。
青年在太學時,是頗得夫子贊譽的鳴雁直木,那些神鬼志怪,被夫子斥為毒物的閑書,更是碰都未曾碰過。
如今美人點着要聽故事,青年絞盡腦汁想了半日,才從腦子裏犄角旮旯處翻出一本多年前讀的《山海經》來,模模糊糊也記不清多少,硬着頭皮半杜撰着講給美人聽。
美人沒見過什麽世面,聽得津津有味,精彩處忍不住撫掌,動作間桶中水蕩起來,發出些嘩嘩的聲響。
青年在屏風外面,聽着傳出的水聲,心也跟着亂糟糟的一片,口中講得什麽連自己都記不得了,一不留神三只眼睛的刑天就冒了出來。
沐浴是一件,床上便是另一件。
美人畏寒,盛夏時節也常常手足冰涼。床上躺着時,總忍不住往青年懷裏鑽,取暖的小獸一般。青年把他從身上剝下去幾次,他又藤蔓一樣纏上來,比先前摟得更緊,活像株見到太陽的望日葵。
剝也剝不掉,訓又不舍得訓,青年嘆了口氣,只能同美人約法三章口合 禾刂 氵皮 特學 阝完。抱着可以,必須穿內衫,也不許把手偷偷伸進衣襟裏去。
美人被青年的名分之說唬住了,當是未見過父母長輩未行過禮,沒有名分便不能同自己的小寵物坦誠相對,這點倒是乖乖聽了。
他想,對青年來講,那層內衫大概就如同小兔身上的毛毛一樣。美人喜歡小兔,抱着小兔睡覺可以,但是不能把小兔剃光了摟在懷裏,小兔也會不開心,還會咬人。
這樣比起來,青年實在比小兔好上許多,即便不願意也溫聲和氣地和自己講,不兇也不咬人。
于是美人看着青年,越看越是歡喜,夜間抱得也更緊一些,恨不得把人吞下肚去妥善藏好。
只要不脫內衫,青年苦笑一聲,也随他去抱着。只是每日晨起,他總能撞到青年在偷偷洗衣裳。
他好奇去問,青年只說是出了些汗,搪塞過去。大冷天的還洗得這樣勤,美人在心裏暗暗稀罕,只覺得自己的小寵物當真是愛幹淨極了。
美人還在床上撒着嬌不肯起,青年在一旁溫聲哄他,“起來吃些東西再睡,不然要胃疼的。”
親眼看過,青年才知道美人的生活能力有多糟糕。這個人天生天養地長到了這麽大完全是神仙垂憐了。
飯不肯好好吃,一味貪睡,沒人管的話美人能在榻上睡到日上三竿,早飯一并睡過去,積的久了,傷了身體,就落下了胃痛的毛病。
這沒什麽根治的法子,只能靠着飲食藥膳調養。可山裏簡陋,尋常藥材都不可得,青年心裏着急,卻也無法。只好敦促着美人每日按時吃飯,省得繼續傷了脾胃。
待到來年開春,路好走些,他便打算帶美人回家,找大夫給細細診斷一回,開些溫補的藥,慢慢調養些時候才行。
說起帶美人回家的事,青年頗費了些功夫。美人當時勉強接受了他關于名分的說辭,卻理解不了為什麽要同他一起回家,從此在他家中住着。
“我們不能還住在山上嗎?”美人疑惑道,“我一直都在山上住着。”
青年只好在腦子裏想藉口,“你若是養只什麽,是不是要對他好一些?”
“那是當然。”美人點了點頭。
“對他好些,是不是就要給他吃得好,穿得好,籠子也要好一點?”
美人覺得這話也沒什麽毛病,又點了點頭。
“那你看啊,如果在山上,只能吃烤魚,住茅草屋,你帶我回我家去呢,就能住雨天也不會漏水的屋子,吃很多種好吃的東西。”
“這麽說起來,你把我帶回我家去,同我一起住在那裏,這樣才算精心養着,對不對?”
美人被繞暈了,他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可努力想了又想,甚至擡起手指在額頭上敲了敲,也沒找出可以反駁的話來,最後只得稀裏糊塗地應了下來。
青年在他看不到的身後微微翹起嘴角,像只捉到兔子的小狐貍。
比起吃早飯,美人更想在暖洋洋的被中窩着。他拽了拽被子,把自己整個蒙起來,在床上裹成一個毛絨絨的球,對青年的話假裝聽不到。
青年勸不動他,只好使了殺手锏,“外面下雪了,你若睡到正午,可就全化完看不到了。”
美人噌地一下坐起,長發在被中揉得淩亂,幾撮翹在頭頂上,也顧不得理,他往窗邊膝行了幾步,朝外面看去,是一片晃眼的白。
天地好像合在一起,由白茫茫的雪霰連着,分不開了。
美人看得兩眼發亮,從床上蹦起來便要往屋外跑,被青年眼疾手快擋了下來,攔腰抱起,扔回了床上去。
“美人眨巴着眼,一臉莫名,他的小寵物背着手站在床前,冷面無情地開口,“起床吃飯,不然你今日都別想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