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心顫動
姜嬈頗有閑情地欣賞遠方山色:“孬。”
罵誰呢這是?
明知她在激将,柴青還是上了套:“去了可不要後悔。”
“先生想怎麽做?站着,坐着,躺着?”姜嬈語出驚人,擔憂地看了眼先生的寶貝腰:“沒傷着罷?萬一壞了,先生可真就成壞——”
她的嘴被捂住。
柴青耳朵紅得冒煙:“算我怕了你,不就是跟我回去麽?不就是想看稿子麽?我當場寫給你看!”
別再激她了。
否則她真敢不做人。
她眸色深深地舔了舔流血的唇瓣:“你屬狗的。”
咬就咬了,還咬出血了,好狠的心!
姜嬈輕描淡寫地瞥她:“小氣。”
柴青感到不可思議:“下次換我咬你?”
姜公主沒理人,自個尋了窮極巷的方向擡腿走去,稍一遲疑,柴青落在她後頭,眯眼看美人一動一動的腰臀。
算了!
看在她長得美的份上,這口氣她就忍了,這筆賬她先記着。
柴青追上去,邊走邊糾結如何與此人相處。
先生的馬甲被扒,有這重身份在,好似柴青是個閃閃發光的大好人,做壞事都不坦蕩了。
她還想在姜嬈面前裝模作樣做品性高尚的先生,但這人怎麽回事,偏來惹她?
這是不睡到床上不罷休?
毛病!
柴青憤憤地想:我有心放你一馬,你卻苦苦相逼,以我素日的性子,何至于在這進不得退不得?
正想着,姜嬈勾了她指尖,沖她柔柔一笑:“小女子欽佩先生久矣,未曾想有一日能得見真人,臨窗默想,甚感三生有幸。”
輕聲慢語,字字真切。柴青睫毛低垂:姜嬈這個女人,簡直可惡。
她的心随着美人的話一路搖晃,晃着晃着,窮極巷到了。
不曉得其他先生如何與可愛的書迷相處,她清清喉嚨,長臂一伸:“進來罷。”
貍奴厭奴守在門外。
天空有飛鳥掠過,交錯的枝丫粗犷猙獰。
門外偶爾傳來隔壁小寡婦罵人的聲音,進了屋,柴青局促地摸摸耳朵。
“好你個喪良心的畜生!再敢來偷看老娘洗澡,老娘日.你八輩祖宗!”
滿打滿算隔着一堵牆,小寡婦尖利的嗓門迎風飄進來,明明罵的是別人,當着姜嬈的面,柴青卻有種自己正挨罵的荒謬感。
她嘆了聲離譜,撓撓後腦勺:“那個,劉娘啊,劉娘她性子急躁,去年喪夫,觊觎她的人挺多。”
九州男人偏愛好生養的寡婦,寡婦門前是非多。不可否認姜嬈被劉娘罵人的功夫震了一震,不過看柴青一臉無辜,眼睛隐着若有如無的慌亂,為何慌亂?擔心她誤會柴青與小寡婦有染麽?
她笑容溫和:“我知道,你無需解釋。”
柴青納悶:“我不解釋,你能知道什麽?”
“我知你潔身自好,從不招蜂引蝶。”姜嬈撿了把凳子從容坐下:“來者是客,不請我喝杯茶嗎?”
柴青愣在那,轉身之際還在為那句“潔身自好,不招蜂引蝶“生出動容。
她長在春水鎮,少時便擔了壞種之名,鎮子裏的老人幾乎可以說看着她長大,可認識更久的人,譬如胖嬸,見了她與’旁的姑娘‘親親密密,先入為主地就以為她在欺負人。
她隐晦扶腰,胖嬸那一棍子下手不輕,打在後腰,棍子都斷了,若她無內力傍身,今日這一棍,八成要絕了她日後在床榻逞威風的可能,女人家家的,年紀輕輕腰不行,乃奇恥大辱。
想得深了,她不免有了一絲難過。
倒不是對胖嬸生怨,只是情理上不好接受。
柴青有個在春水坊當花魁的姑姑,姑姑偏愛吃嫩草,姑侄倆名聲都不大好。
小鎮人傑地靈,美人衆多,前年出了采花賊,禍害好多男男女女。
雖然有些人沒敢指着她鼻子将采花賊的帽子戴在她頭上,可她哪能不知,有段時日,春水鎮盛傳‘采花賊柴青’的秘聞。
後來姑姑一掌擊斃淫賊,此事才告一段落。
柴青活這麽大,被誤會是常有之事,說她壞的,背地裏以惡意揣測她白日沒精打采,入夜荒淫。
種種的聲音裏,哪怕是姑姑也沒說過“潔身自好”這四字。
姑姑頂多恨其不争地罵她喪,像蔫茄瓜。
話出自姜嬈之口,簡簡單單的評斷仿佛有了嶄新定義。
柴青打了水,一手按在銅壺,澎湃的內力在筋脈裏喧嚣,背着身,姜嬈看不到她暗藏喜色的眼。
怪不得是她的書迷呢。
她想:要不然就試着當個只談風雅,不弄風月的好先生?
銅壺裏的水汩汩沸騰,壺嘴裏冒熱氣,柴青笑了笑,提起把手:“水燒好了。”
喝過她沖泡的粗茶,姜嬈信了她是宗師。九州最年輕、最不可思議的宗師。
既能以內力燒開冷水,有這身驚世駭俗的功力,窩在小鎮,委實屈才。
無獨有偶,姜嬈的心也在瘋狂動搖。
“先生能文能武,實乃當世奇人,為何要在春水鎮紮根?大争之世,大才當有大用,外面天地廣闊,先生……不去看看嗎?”
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柴青識得她弦外之音,也不止一次聽過這番言論。
她雙手抄進衣袖,寡淡的面容不起絲毫漣漪,澀聲道:“見過了。”
盡是血腥,詭詐,算計,肮髒。
沒甚好看的。
天下九州,人心如酒,欲嘗酒香,過飲了,沒那酒量,吐出來,就得聞酒臭。
柴青不做這惡心的勾當。
魑魅魍魉,懶得搭理。
她怏怏不快地用手指點在杯沿:“我自個逍遙,不好麽?”
無争之心,便連靈魂都要腐朽了。
姜嬈不做聲地望進她受傷的眼眸,心髒顫動。
正經的柴青,和那人更像了。
她呼吸一滞,倉皇低頭。
進了仙女門,再往前便是姜王城。
燕國都城名為上邪,姜國都城則為吞金,這名字也大有來頭。
相傳三百年前,最初的姜國還是一座小城,城中子弟皆為姜姓,一半習文武,一半專門負責為王祭祀。
當時九州尚未分裂,巫王的統治已顯頹勢,各地反聲不絕,巫王數次派人鎮壓,效果平平。便有早被收買的佞臣進言,稱天下大亂,不如請祭司叩天,為國祈福。
而巫王性懦,沒膽子親臨姜城參與祭天大典,為表鄭重,派來他膝下愛子,巫巷。一月後,巫巷遭俘,姜城城主順應大勢與王撕破臉,野心擺在了明面。
巫王為救愛子性命,同意以巫地邊陲十二城作為贖價,并允許姜城獨立,以此換回巫巷平安歸回。
自此姜姓勢力擴張,姜氏族長夜夢吞金獸祝福族人,許下五百年福澤,且不論此事真僞,姜城從那天起改名吞金。
吞金為國之都城,又為王室祖地,歷經三次擴修,建築輝煌氣派,黑色城門雕刻金色獸紋,打眼望去,車水馬龍,寬廣的主街道,權貴子弟橫行。
這是刺客盟義士來此的第四天。
“打探清楚了,王後身邊的老嬷嬷就住在矮屋。”
矮屋不是一間屋子,是一片房屋的統稱,因其門牆低矮,故此得名。
女人作客商打扮,低聲道:“王後乳娘,怎麽會住在那?”
大胡子道:“那裏有很多孤兒,老婆子無兒無女,臨了做起善事。”
寸土寸金根本容不下貧瘠低賤存在的內城,矮屋之所以沒被權貴推翻,皆因護住這的,是王後身邊的人。
“不過老婆子年紀太大了,特意向王後求了恩典出宮,和一群孩子住一塊兒。”
“走,去看看。“
“且慢。”女人抿一口茶:“入夜再去。”
天昏昏,星子爬上來,大胡子迫不及待戴好兜帽出門,夜風中幾道殘影眨眼消失。
矮屋,孩子們已經睡下,頭發花白的老嬷嬷失眠地躺在床榻,房間燭火幽幽,她眼花了,看不清周遭事物,只一晃神,再去看,屋裏多了不速之客。
刺客盟的義士不以利刃欺壓懷揣善心之人,女人來到桌前倒了一杯茶,歉疚道:“不請自來,還請婆婆莫要驚慌。”
這裏住的都是手無寸鐵的孩子,鬧起來,對雙方都沒好處。
宮裏的詭谲見多了,吓不到半截身子埋入土的人。
老嬷嬷掙紮着起身,一位長相白淨的少年走上前将人扶起,貼心地在她身後墊好靠枕。
她看着領頭的女人:“你們想知道什麽?”
一個行将就木的老婆子無足輕重,唯一值錢的就只有宮裏的那些舊聞。
她是個識趣的人。
否則不會活到這把歲數。
看她好說話,女人雙手抱拳鄭重一禮:“我們想知道,八年前,婆婆可見過一個外來的半大孩子?”
“老婆子見過的孩子太多了,姑娘是問哪個?”
“婆婆最忘不掉哪個?”
最忘不掉的……
燭光映照老人滄桑的臉,她動動嘴唇,看了女人一眼:“哪有最忘不掉的,早兩年來老婆子許還記得,這些時日,忘性……”
聲音戛然而止。
滿滿一托盤的金元寶送上來。
“婆婆如實相告,這些都是你的。有了足夠銀錢,矮屋裏的孩子才能得到更好的照料。”
女人一臉真誠:“我們有求于人,這是見面禮。”
財帛動人心,幾年如一日地行善救人,再多的積蓄也有用完的一天。
“你們是什麽人?”
“婆婆可聽過刺客盟?”
“刺客盟……”老嬷嬷幹枯的手撫在黃燦燦的金子,半晌,她沉吟道:“的确有個孩子,想忘也忘不掉。”
“她長什麽樣子?”大胡子急聲問道。
老嬷嬷頭也不擡,思緒陷在壓抑的往事,想了很久,終于開口:“長相……記不大清,只記得她眼睛亮亮的,臉很白,很瘦,不高,是個愛耍刀的小姑娘。”
“她用刀?”
“用刀。她有一把很鐘愛的長刀,日日擦拭,整晚都要抱着睡。”
回憶總讓人感懷,那樣向上的生命力和凄慘的結局,許是她多年無法忘懷的因由。
她眉間笑意淡下去,渾濁的眼睛溢滿嘆惋:“後來,那把刀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