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飯桌上,幾人依次落了座。
殷宏鎮坐在主位,殷延單獨坐在他的左手邊,林沁晚坐在右手邊。
而蘇時意自然要挨着殷子墨坐,這樣一來,只有殷延單獨一人坐在對面。餐桌仿佛變成了楚河漢界,無形中分割出了對立面。
又仿佛,他們幾個才是一家人,而殷延,才是那個外人。
傭人一道道上菜,桌上的氣氛靜到有些詭異,場面不太像要坐在一塊吃團圓飯的一家人,父子之間的對話反而更像兩個上級領導在互相慰問。
聊的都是公事,一場家宴都快要變了味。
很快,林沁晚便主動開口緩和:“小延好不容易回來一次,就別總聊工作了。我特意親手炖了參雞湯.....陳媽,快把我下午熬的湯端過來。”
蘇時意全程都盡量保證默不作聲,面上規規矩矩地坐在那,實際不動聲色地觀察着飯桌上的形勢。
林沁晚讓傭人端上來的是松茸雞湯,每個人的手邊都有單獨擺好的調料碟,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自行添加。
而蘇時意敏銳地發現,殷延手邊的調料碟裏,是沒有香菜碎的。
殷延已經那麽多年沒回殷家,傭人當然不可能知道他不吃香菜。
也就是說,記得他的喜好,又特意叮囑了傭人的人只有林沁晚。
而下午談及殷延時,林沁晚的臉上又出現了一種明顯的情緒。
是愧疚。
按理來說,豪門家庭裏,像殷家這種同父異母的情況并不少見,無非是離婚之後再娶,可即便這樣,林沁晚也沒必要對丈夫前妻的兒子露出類似這樣的愧疚情緒。
除非......
一邊想着,蘇時意的目光若有似無地飄到殷延身上。
男人獨自一人坐在對面,吃飯時的動作斯文矜貴,渾身上下都透着距離感。
蘇時意正陷在自己的腦洞裏,腦補着一出豪門大戲,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正盯着殷延出神。
只見他拿起旁邊的毛巾擦拭過手指,動作漫不經心。
殷延掀了掀眼皮,突然地開口:“蘇小姐,好看嗎?”
這話一出,飯桌上的衆人皆是一愣,不明所以地朝蘇時意的方向看過來。
幾道視線聚焦在自己身上,讓蘇時意徹底回過神,腦中難得短路了一秒,不知道該怎麽解釋。
她不過就是偷偷看了他幾眼,這男人就讓她當衆下不來臺。
真夠狠啊。
一旁的殷子墨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轉頭關切道:“時意?怎麽了嗎?”
蘇時意只好硬着頭皮,讪笑着編出一個借口解釋:“啊....我剛剛是在想,剛剛好像在大哥身上聞到了一陣很好聞的沉香,但又和普通的沉香不太一樣,我有點好奇而已。”
她本身職業就是調香師,對別人身上的味道感興趣也不足為奇。
聞言,殷子墨并未起疑,只笑着說:“你還真是職業病犯了。”
見狀,林沁晚也跟着柔聲附和,連連誇贊:“時意的手藝真的是特別好,今天帶過來的香薰味道比之前那些品牌送來的都好聞。”
蘇時意立刻順着這個臺階下,沖她微笑道:“伯母喜歡就好。”
一時間,餐桌上的氣氛輕松了些許,剛剛那一茬也被險險翻了過去。
殷延擡了擡眼,掃過笑意盈盈的女人,目光微暗了些,沒再開口。
蘇時意這才暗暗松下一口氣。
而後的時間裏,一頓飯終于安然無事地吃完。
家宴就快結束時,殷子墨的電話便急促地響了起來。
是醫院臨時送來了一個車禍重傷的病人,傷勢很嚴重,今晚醫院值班的醫生應付不來,只能打電話叫殷子墨回去主刀。
殷子墨急着離開,雖然蘇時意也想走,但又不好讓他耽誤時間再送自己一趟,便主動說要陪林沁晚呆一會兒再走。
兩人坐在沙發上聊着天,蘇時意一邊分神注意着書房的動靜。
剛剛吃完飯,殷延就和殷宏鎮去了書房,一直到現在也沒出來。
今晚蘇時意的目的就是為了在殷延面前刷臉,最好能順便找機會單獨和他說上話,這會兒他沒走,她當然也不能就這麽離開。
沒多時,樓梯上便傳來了細微聲音,有人下樓了。
蘇時意沒回頭,就像是沒注意到人下來了似的,語氣如常道:“伯母,今晚打擾了,我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林沁晚點頭,“那好,我叫司機送你回去吧。”
這時,淡淡的沉香氣從身邊飄過,蘇時意看見一道颀長的身影走過去。
她抓準時機開口拒絕:“不用了伯母。”
她看着殷延的背影,急忙叫住他:“不知道大哥一會兒去哪,方不方便捎我一程.....”
她那一聲大哥叫得脆生生的,在冷清的客廳裏分外突兀。
殷延腳步微頓,才意識到這聲是在叫他。
他蹙了蹙眉,視線終于朝她掃過來。
頓了頓,殷延聽不出情緒道:“我和蘇小姐不順路。”
蘇時意仿佛渾然聽不出他話裏的拒絕,盈盈笑道:“沒關系的,只放我到山腳下就好,我可以自己走,就不麻煩司機大晚上特意送我了。”
殷延目光沉沉地凝視了她片刻,眼神裏的壓迫感極強。
蘇時意也毫不畏懼地回視着他,一雙細長漂亮的眼在燈下顯得格外澄澈,單純得仿佛真的只是想順道搭一段路而已。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幾秒,一旁的林沁晚猶疑片刻,發覺兩人之間的氣氛似乎有些不對勁。
終于,殷延淡淡收回視線,擡腳便往外走。
見他沒有拒絕,蘇時意心裏就知道自己贏了,轉身和林沁晚道了聲再見,然後就拔腿追了上去。
等成功坐上車後座時,蘇時意覺得富貴險中求這五個字已經深深被她貫徹在了生命裏。
她對豪車的了解不多,僅限于價格高低。
而她現在坐着的這輛,勞斯萊斯典藏版天魄,全球限量20臺。
蘇時意之前只在網上看見過,車展上都沒有。
從幾年前殷延在美國創立投資公司開始,就鮮少有人能計算出他究竟賺了多少。而現在,她忽然有了一個更清晰的認知。
封閉的車廂內,淡淡的檀香氣萦繞四周,應該是車上的味道。
檀香有靜心安神的效果,尤其針對睡眠問題。
身側男人的壓迫感仿佛成倍地放大,讓蘇時意的神經一刻也不敢放松,生怕一不留神就着了他的道。
從上車開始,殷延就在打電話。
他說的不是英語,蘇時意仔細辨認了一下,才發現他講的好像是法語。
蘇時意念大學的時候也選修過一年的法語課,她一直都有想去法國香水學院進修的想法,可知道蘇政華不會輕易放她離開,自己一時半會兒也實現不了,所以法語到現在也只學了個半吊子的水平。
而殷延和她完全不一樣。
他接受過最頂級的教育,口音幾乎和她聽過的那些音樂劇裏差不多的純正地道,對話流利得毫無障礙,是她這種靠着課本完全學不來的程度。
男人的聲線低沉冷淡,更給這門語言添上了幾分無言的性感。
或許是人天生的慕強心理使然,蘇時意下意識就用餘光多瞥了他幾眼。
車廂內光線昏暗,他單手握着手機,腕骨分明,手指修長,似乎隐隐能看見冷白膚色下凸起的青色血管。
一看就是一雙養尊處優慣了的手,松散着的狀态下也是一種絕對掌控的姿勢。
說實話,殷延的容貌和殷子墨有四分相像,可兩個人的氣質卻截然不同。
殷子墨微笑時眉梢都透着一股溫和,而殷延,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疏離,冷漠,還有極強的戒備心。
攻克這樣的男人,難度系數實在太高。
蘇時意心裏嘆了口氣,腦子裏認真琢磨起來。
得想辦法給下一次見面找一個契機啊.....
她摸索了一下手腕上系着的手鏈,腦中忽然生出一個主意來。
趁着一旁的男人還在打電話,她面不改色地移了移腿上放着包,遮擋出一處視野盲區,然後把手鏈的卡扣解開,悄悄收進掌心裏。
做完這一系列小動作,蘇時意便裝作若無其事地看向窗外,開始等待時機,打算找機會把手鏈丢在車上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裏。
大概是老天爺都感受到了她的迫切心情,沒過一會兒,車剛駛過一個轉彎,就來了一個急剎。
失控感驟然襲來,蘇時意整個人都跟着往前猛傾過去,她佯裝慌亂地伸手去抓旁邊的扶手,掌心藏着的手鏈也順勢滑落在腳下地毯的縫隙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在殷延眼皮子底下做手腳有點緊張,蘇時意的心跳都在這一瞬間加快了,噗通噗通的,仿佛車廂裏都回蕩着她劇烈的心跳聲。
掌心因為緊張微微有些出了汗,手上傳來的觸感竟然還有些冰涼。
等等——
她抓住的好像不是扶手?
蘇時意僵硬了兩秒,緩緩低頭看去。
男人勁瘦白皙的腕骨被她緊緊握着,那陣冰涼的觸感則是他腕上的手表傳來的。
這塊手表她好像還有點印象,之前電視上轉播的紐約私人拍賣會上,競拍價近八位數。
就在蘇時意愣怔時,殷延冷冰冰的聲音在頭頂響起。
“還沒扶夠?”
蘇時意“嗖”一下收回手,擡頭便撞上他漆黑的眼。
她鎮定地扯了扯嘴角,讪笑着說:“抱歉殷總,我剛剛沒坐穩。”
蘇時意自己并未注意,剛剛随着她突然靠近的動作,發絲從肩頭滑落下來,若有似無地輕輕刮蹭過殷延的手背。
手背上,女人的肌膚滑膩,輕蹭過時像羽毛輕拂而過,有點癢。
殷延沒說話,反而眼眸微眯,靜靜地盯着她看了幾秒。
有那麽一瞬間,蘇時意被他盯得有點心虛,好像自己的小動作都已經被發現了似的。
僵持幾秒後,殷延忽然出聲吩咐司機:“停車。”
蘇時意愣了下,接着就聽見他說:“你可以下車了。”
這話是陳述句,顯然不是在征求她的意見。
果不其然,下一秒,車門已經打開。
蘇時意轉頭一看,車确實已經停在了山腳下。
按照她剛才在別墅裏說的,現在的确是到站了。
但她設想的情景是殷延能把她送回家啊!半路把她扔了算怎麽回事?
車門一開,呼嘯的冷風瞬間撲面而來,蘇時意的頭發瞬間被這見鬼的妖風糊滿整張臉,差點吃進嘴裏。
路邊搖曳的大樹仿佛在替他說:
——您請。
“.......”
蘇時意深吸一口氣,把糊在臉前的頭發撥弄開,有點不甘心。
她努力平心靜氣,然後轉頭朝他露出一個笑容。
“殷總,現在外面天已經很晚了....”
蘇時意刻意把語氣放柔,聽着頗有些楚楚動人的意味。
而殷延低頭看了看腕表,表情依舊不為所動。
他甚至點頭:“的确。”
言外之意是:
——所以不要再浪費他寶貴的時間。
.......
蘇時意只覺得自己拳頭硬了。
忍,我忍。
過滿則虧,她還不能太操之過急。
把那口氣硬生生咽下去之後,蘇時意把吹到臉上的長發攏回耳後,然後非常有氣勢地打開車門下車。
她挺直了背脊,緊接着就聽見男人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等等。”
蘇時意動作一頓,以為他終于起了那麽一點憐香惜玉的心,于是充滿期待地轉過頭去。
視線裏,後座的扶手臺上多了一抹亮晶晶。
蘇時意怔了一下,又定睛一看,發現好像有點眼熟。
好像是她剛剛“不小心”丢下的手鏈?!
居然被他撿起來了??
見蘇時意愣在那裏不動時,殷延輕敲桌面,聲音透着不耐。
“拿走你的東西。”
計劃雖然泡湯了,蘇時意面上還是要故作無事發生,嘴角的弧度卻是肉眼可見地僵硬。
她的指甲都扣緊掌心,咬緊牙關笑:“應該是剛剛不小心弄掉了.....謝謝殷總。”
她看着那條“失而複得”的手鏈,再對上殷延意味深長的目光,真的很難不懷疑,那他是不是早就把她剛才的小動作看在眼裏。
看見的第一時間沒揭穿她,反而等着她自以為快要成功的時候,再一下擊碎。
她到底該說這個男人狗呢...
還是狗呢。
蘇時意在心裏罵了他一萬句,卻又在他的目光下,不得已先将手鏈拿了回來。
殷延擡了擡眼,視線在她臉上梭巡片刻,似乎想找出她的小伎倆被揭穿之後的尴尬。
可他顯然低估了蘇時意的心理承受能力。
她只僵硬了那麽兩秒,很快又恢複了對誰都巧笑嫣然的模樣。
很會逢場作戲。
而蘇時意心裏在磨刀,面上仍然盈盈假笑道:“謝謝殷總幫我找到了手鏈。”
殷延擡了擡眉梢:“不客氣。”
這話溫和得不像是能出自他的口,聽得蘇時意頓覺不妙。
果不其然,下一刻,又聽見他似是輕哂了聲,說:“弟妹不是故意的就好。”
他側眸瞥她一眼,語氣沉得不難聽出警告意味。
“如果下次還是這麽不小心的話,我也不介意轉交給你的未婚夫。”
話音落下,還沒等蘇時意反應,砰地一聲,車門已經在她面前無情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