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回宮後,天色尚早,離钺把吉答應喊進房間私聊。

“你依然向往宮外的自由嗎?必須講真話,你說謊我天打雷劈。”

非常應景的,外頭忽地一亮,緊接着一聲炸雷震耳欲聾。

“姐姐!”吉答應氣急,好一會兒才如實回道,“向往。”

意料之中的答案,離钺又問:“出去以後你有目标嗎?想做什麽?要以何為生?”

“不知道,沒想過。”

離钺對這個回答不滿意:“那還出宮做什麽?”

“姐姐呀,那是個願望,願望本身,就是無法舍棄的向往。”吉答應恍惚道,

“只要能出宮,哪怕對那之後的一切一無所知,哪怕那之後是萬丈深淵,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在我看來,就算做乞丐,也比被圈養在這四四方方的籠子裏快樂啊。”

“此生永遠不能與親朋好友相認,永遠不能再叫現在的名字,甚至要改頭換面遠離京城。簡而言之,你得從心底裏當自己是另外的人,如果這樣也願意,你就出宮吧。”

“姐姐在說什麽?”這玩笑話一般的問答,搞得吉答應雲裏霧裏的,“又是什麽奇怪的捉弄人的節日?好吧我願意。”

既然願意,離钺不跟她來虛的:“以免那位反悔,今晚就行動。吃圓子噎死,走夜路摔死,打雷吓死,你選一個。”

吉答應咯咯笑:“這都是什麽奇怪的死法?我選不出來。”

“算了我替你選。”見她還是沒當真,離钺不再廢話,一個手刀就把她敲昏了。

是夜下起了雨,大顆大顆,稀稀拉拉,落在檐上噼裏啪啦的。

把春桃她們打發去睡覺,離钺問王廿六:“都安排好了嗎?确定不會被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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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主放心,萬歲爺給了令牌,一路上不會有人查驗的。”

事關人命,離钺不太能放心:“你們打算從哪條路送她出去?送出去送到哪?話說,我能去送她嗎?”

陰謀論一下,不會送到半路把人掐死吧?

王廿六條理清晰地回:“奴才們走運屍的暗道,出去便是亂葬崗。小主想送的話,可以,萬歲爺允了。”

感覺自己這事辦得有些不厚道,離钺還是厚着臉皮說:“那我送送。”

把吉答應僞裝成屍體裝進麻袋,王廿六開路,另有兩個生面孔擡起麻袋,這便可以走了。

“小主撐把傘?”

“不用,走吧。”他們都不撐傘,她跟他們同樣的打扮,搞特殊不合适,萬一被哪個精明的看出端倪就壞菜了。

夏天的雨總是又急又猛,不過幾句話的時間,雨就從稀稀拉拉變成了傾盆而下。

風雨交加,燈籠都沒法提,得摸黑走。

正要踏出走廊,離钺突然想起來:“你們看得見路嗎?”

王廿六在黑暗中尴尬地笑了笑,他們現在跟瞎子差不離,小主看起來很着急的樣子,他們也不敢說讓等。

離钺退了回來:“等雨停吧。”

陣雨不會下太久,不急在這一時半刻。

果然,仿佛是龍王打了個噴嚏,雨很快就停了。

出了永壽宮,他們專挑小路,先往北走。

前邊一截路,除了他們四人一麻袋,沒碰上其他生物。快到儲秀宮時,隔的老遠便瞧見,黑暗中有一隅燈光。

可能是躲雨的路人,也可能是宮人在搶修門窗屋頂。

離钺尋求老手的意見:“要繞路嗎?”

大晚上的,“屍體”路過,有人會忌諱。

王廿六斬釘截鐵地回:“不用。”

離钺便意識到有問題了。

走近了,認出廊檐下的人,她有點方——皇帝別搞事啊!

待他們沿着牆根低着頭,步履匆匆地穿過儲秀宮東側,王守貴小跑着攆上來,手中托着一把油紙傘和一包蠟燭:

“萬歲爺令奴才給貴人帶話,此事必定穩妥,下雨便去避雨,無處避雨便撐好傘,勿用顧慮太多,不急。”

王廿六三人木樁似的杵着。

“好,我記着了,替我謝過皇上。”

離钺接過東西,下意識地朝廊檐下望去。燭光影影綽綽,皇帝站在陰影裏,垂眸把玩着碧玉扳指,面無表情的。

王守貴回去複述了她的話,雍正什麽都沒說,也沒往這邊看,往西走了。

離钺幾人也沒做停留,又繼續往北。雨斷斷續續地下,宮裏十步一亭百步一閣,躲雨的地方到處都是,他們便走走停停。

期間吉答應醒了一回,離钺順手又将她敲暈:“麻袋我扛,你們帶路,走快些。”

“使不得使不得,這等粗活怎敢勞煩小主。”給萬歲爺知道了,得扒了他們的皮,王廿六想把麻袋搶回來。

離钺輕踹了他一腳:“皇上那兒我擔着,邊兒去!再磨叽,天亮之前就趕不回來了,前頭帶路,跑起來。”

王廿六沒法子,只能聽令辦事。

從角門出了皇宮,順利通過了護城河上的橋,又往前跑了二裏路,幾人來到一處貧民窟。

王廿六躬身道:“小主,放這兒就可以了。”

“不去亂葬崗?”

“小主,皇城內,皇宮附近,哪有亂葬崗?”

離钺哭笑不得,虧她還擔心吉答應迷路出不去亂葬崗,給帶了幹糧。

把人從麻袋裏挖出來,喚醒。

吉答應迷瞪了一會兒,驚慌四顧,許是被巨大的變故砸懵了頭,陷入了短暫的空茫。

須臾,她摳着殘破的土牆,想大哭又想大笑,忍得表情猙獰。

“出來了?我出來了,姐姐,我出來了是不是?”她連聲詢問,用力掐了一下臉頰,抹上了泥巴也不在意,“痛的,我不是在做夢?姐姐,你也掐我一下,我害怕。”

離钺不客氣地擰着她的耳朵,三百六十度旋了一圈。

吉答應眼淚狂飙:“真的,哈哈,是真的,我出……”

“別喊,安靜。”離钺将一個小包袱塞進她懷裏,

“戶籍信息、盤纏、幹糧,都在裏面,這就是你後半輩子的起點,拿好了。傘和蠟燭也拿着,裏邊有火折子。我得趕緊回去,就不跟你多說了。”

“姐姐!”吉答應忽然拽住她,“我的願望實現了,姐姐的願望是什麽?”

“我沒願望。”

“姐姐說一個,随便什麽都行,給我做參考。”

離钺沉吟:“硬要說的話,我希望盛世太平,那樣我就能安穩一生、享樂一生。你自由了,好好享受人生吧。”

吉答應笑中帶淚:“姐姐一定可以安安穩穩,享樂一生的。”

“嗯,保重。”離钺抱了抱她,領着王廿六他們就往回跑。

回到儲秀宮附近,陣雨又至,離钺站在廊檐下,望着雨幕出神。

皇帝等在此處,不是反悔不是阻止,只為了叮囑她一句。而那句叮囑,意味着他知曉她迫切地送吉答應走,是出于什麽樣的心理。

她屬實有些意外,意外他的冷靜和包容。

豆芽咬牙切齒的:“老男人這是在套路你!”

離钺點頭:“以前都是陽謀算計,突然開始走細節,花花腸子不少啊。或許也不是突然,他想對誰好時,一直挺細節的。”

“都看穿了還高興?”

“看穿了并不意味着,收到別人的好意就不值得高興了。”

豆芽更直白地問:“你想睡他?”

“有點兒,我淋個雨清醒一下。”

對于這裏的人來說,大概八分以上的喜悅,才能讓一個女子把自己交出去。

對于習慣了放縱的人來說,只需一兩分的喜悅,就會演變成“正好他有想法,不如把想法實施一下”。

這不行。

離钺走進雨中,朝王廿六揮了揮手:“你們等雨停,不用管我。雨夜最适合練武,我練會兒。”

脫掉帽子在大雨中溜達,腦袋瓜猶如和尚手裏的木魚,被亂錘敲打,嗡嗡回響。不僅如此,她還感受到了“冷冷的冰雨在臉上胡亂地拍”的痛楚。

豆芽看笑話:“冷靜了?”

“冷靜透了,貧尼現在四大皆空。”離钺捂着臉在眼睛處漏了個縫,埋頭走着,“三更半夜的,要洗澡水有點難為人,我回去用涼水沖沖算了。”

“這兒的井水跟雨水沒差,還有必要沖嗎?”

“那就不沖了。”

離钺随意地跟豆芽扯皮。

嘩啦嘩啦嘩啦……趟水疾行的腳步聲。

離钺不禁好奇:哪個倒黴蛋這天氣出門跑活啊?

哦,是皇帝。

王守貴費勁地舉着傘,跟着他一路小跑;蘇培盛小心地護着燈籠,不住地提醒他“當心腳下”。

伴着電閃雷鳴,雍正大步走來,黛藍的長袍下擺,已被雨水洇成了墨色。

這樣的雨夜不足以遮擋離钺的視線,是以她看清了,皇帝眼中深切的痛惜。

他莫不是以為,她因不舍吉答應在哭?

離钺放下手,等他到跟前了,解釋說:“雨澆得臉疼。”

“嗯。”雍正抖開披風給她披上,沒有多問,“體順堂備了水,回罷。”

離钺偏着頭瞧他。

出宮用的是他給的通行證,她走到哪了,大概有人實時跟他彙報。可冒雨出來接人,不是皇帝該幹的事啊。

“看路。”雍正拉起她的手,繞過了一簇被風刮斷的樹枝。

離钺掙了掙,反被抓得更緊了。

不得了,皇帝這是光明正大耍流氓。

“這樣的天氣,皇上不該出門。”

雍正承認:“是沖動了。”

得到消息的那一瞬間,腿比腦子反應快。

離钺咋舌:“您這麽直接,讓人很不習慣。”

“你自己求來的,不習慣也得習慣。”

路過永壽宮,離钺不想走了:“春桃還在等奴婢回去。”

“丫頭都不知道你出門,自然不會等你。”雍正戳穿她,“你在怕什麽?”

離钺直接回:“怕犯錯呀。”

無需言明,“犯錯”的深意,他們心照不宣。

雍正側首凝視着她,眼中倒映着雷電,眸光亮得驚人:“朕準你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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