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沙灘

姜裴很少願意和陌生人交流。

人類迸發出的異樣熱情往往會讓他感到不适應,像是正方體不小心滾進了圓球堆裏,平白地生出一種不合群的無措。

事實上無論出席什麽場合,他更喜歡的還是一個人呆在角落裏。

最好再離餐臺近一些。

那些精心擺放拼盤,帶着榛子杏仁碎和巧克力內餡的點心遠比交際更讓他愉快。

如果可以,他甚至願意一整晚都只和擺放甜點的水晶高腳碟交談。

但很可惜,這樣的機會對他來說幾乎沒有。

有家世和容貌在,他很難不成為人群矚目的焦點。

一群群的人簇擁上來,漲潮一般,浪頭推着他,離散發着香氣的甜品塔越來越遠。

久而久之,姜裴琢磨出了一種應對辦法。

他決定給自己選擇一種表情,然後保持沉默。

能夠長久地固定住表情不變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他一般會将面前站着的人想象成一只袋鼠。

一種在他看來形狀怪異的直立動物,不親人,且帶有一定的威脅性。

按照徐銘的話來講,當他被姜裴用這種表情看着時,會覺得自己像一袋沒有眼色的,被丢進可回收垃圾桶的有害垃圾,下一刻就要自慚形穢地往隔壁垃圾桶裏跳。

這一招被證明真的很管用。

最起碼在宴會上,他的身邊終于不會圍着浪潮般的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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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只集中起來竊竊私語,說他高高在上,冷漠又難以接近,不會有人知道這位不近人情的姜先生剛剛偷溜去露臺上塞了一嘴的奶油泡芙。

于是姜裴對于它所呈現出來的效果表示十分滿意。

但是這一招對眼前站着的人似乎不太好使。

因為姜裴此刻正在沙灘上坐着,手撐在身後,兩條長腿交疊着前伸,是一個很舒服惬意的姿勢。

同時也意味着不是很體面。

而來人站得筆直,一只手斜插在上衣口袋裏,腰背繃成了一條弓弦。

這樣的角度使得姜裴不得不微微仰起下巴才能勉強将人看得完整。

首先在氣勢上就輸了一截。

無論什麽樣的表情,被人居高臨下地看在眼裏,想要傳達出的意義都免不了被扭曲。

穿着橙子T恤的青年站在姜裴面前,陽光自他背後而來,長長的濃重的黑色影子投映在地面上,将姜裴整個包裹進去,連帶着莫名的讓人不安的壓迫感。

在那聲似是而非的招呼過後,青年就沒有再開過口。他的臉埋在陰影中,叫人看不清楚神色。

姜裴很努力地試圖将眼前人想象成袋鼠,然而一坐一立之下,微妙的的身高差使得他構想出的袋鼠成了身高五米的肌肉健将。

于是他只努力了一下,就很迅速地放棄。

仰着頭看人實在很費力,下巴緊繃着,日光刺得姜裴微微眯起了眼。

“你好。”他擡起一只手遮在眼前,回應這個熱情打招呼的青年。

青年站着,似乎有些局促,一只手将T恤的邊緣攥得很緊,很有禮貌地小聲問,“我可以坐下來嗎?”

實在是很奇怪的問題。

青年表現出的語氣就好像如果姜裴不同意,他就寧可在太陽下站上一天。

姜裴感到詫異,回答他,“請便。”

青年得了他這句話,像是很愉快似側過身,嘴唇微微張開,露出了兩顆很小的虎牙尖尖。

下一刻,青年就并排地坐到了姜裴身邊。

他坐下的動作很随意,歪斜着落地,T恤下擺沾上了沙粒都好似未覺。

先前那只手倒是依舊揣在口袋中,像是在捏着什麽似的,并不曾拿出來。

“你是一個人嗎?”青年坐下之後,立即很自來熟地扭過頭來同姜裴說話,嘴角在很明顯地向上翹着,是心情很好的模樣。

同坐得離姜裴太近,兩人間的距離幾乎算得上是親密,肩頭都要挨在一起。

姜裴很不習慣這樣的相處,于是沉默着,幅度很小地點了點頭,當作回答。

接着,他往旁邊挪了很小的一點距離,不至于太過失禮,克制地表現出自己不願交際的意向。

他希望青年能夠看懂。

青年很幾乎是立即注意到了他的動作,于是很适時地跟着他移動,把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縮小。

動作間,兩人的肩膀輕輕地蹭過,發出很細小的衣料摩擦聲。

姜裴皺了下眉,偏過頭去看了他一眼,情緒裏帶了一點輕微的不悅。

他很在意同人相處中的分寸感,而青年明顯越了界。

青年察覺到他的目光,微微将頭歪着,迎着看過去,抿着唇,黝黑的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圓圓的,像某種幼年的小動物。

他和姜裴對視,像是什麽都沒懂,于是又轉過頭去,和姜裴的方向保持一致。

姜裴感到莫名,搶在開口詢問前,青年突然站起身,往遠處的沙灘跑去。

未說出口的話堵在了喉嚨裏。

一個怪人。姜裴看着青年越來越小的背影,在心底評價道。

腳邊路過了一只很小的寄居蟹,馱着殼子,慢吞吞地橫着往前走,一步一晃。

姜裴盯着看了一會兒,伸出手去,按在它褐色斑紋的殼子上。

那個豎着一對圓圓的黑色眼珠的小東西‘嗖’地一下鑽進了殼子裏,一點兒都瞧不見了。

和剛才那個黑眼睛的青年一樣。

姜裴很輕地‘啧’了一聲,松開了手,任由它頂着殼子落荒而逃。

再擡起頭時,便對上了那雙圓圓的黑眼睛。

青年站在他面前,微微彎着腰,有些急促地喘着氣,汗濕的劉海耷拉在額前,向他伸出手。

手中握着一瓶汽水。

看姜裴沒有動作,青年抿了抿唇,又将手往他面前伸。

“給你。”他開口說。

姜裴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稀裏糊塗地接過了汽水道了謝。

而青年很開心地重新坐回到了他身邊,肩膀虛虛地抵着,和姜裴看同一片海,像是心滿意足。

汽水瓶蓋被旋開,透明的氣泡從瓶底誕生,懸浮,聚集到瓶口處,進了咽喉,再很輕地裂開,像一場檸檬味的自殺式侵襲。

暮色很慢地席卷上來,周遭一切的輪廓都變得模糊,邊緣融進了天幕裏,像是暈染的水墨。

風從海面上來,裹挾着潮濕的水汽,一大團一大團地朝臉上撲。

姜裴坐在沙灘上很安靜地吹了會兒,無意中抿了下唇,嘗到了一股新鮮的腥鹹。

是風帶來的味道。

已經很晚了,這樣坐在了無人跡的沙灘上發呆是毫無意義的行為。

他該離開這裏,給秦衾打一個電話,交代她今晚少哭一會兒,省得明日新聞頭條裏放出照片來,講秦姜兩家商業聯姻,罔顧當事人意願,以致新娘子在婚禮上眼睛腫成了桃。

還要去再核對一遍明天婚禮的具體流程,趕着午夜十二點後,按着本地的風俗去秦家送一對喜聯。

最後大概還要騰出空來,想幾句明天在婚禮上要念的誓詞。

答應了陪人演一場戲,總要敬業一些。

還有許許多多的瑣事要一一去想,秦衾撂了攤子,他只好全權接手,撥出多餘的心思來處理。

總之呆在沙灘上,和陌生人一起并排坐着看夜色下的海,這種事情是不合時宜的,需要趕快停止。

這樣想着,姜裴将身子向後靠了靠,手掌在身後撐着,陷進了柔軟的沙粒中。

下層的沙粒很濕潤,帶着一股水汽的涼意淹沒了手指,像是攏住了一朵雲。

一旁的青年将頭低下去,也用手撮弄起沙粒來。

停了一會兒,青年用手肘很輕地碰了碰姜裴的手臂,“你看。”

他用沙子在姜裴的腳前堆出來一個很小的形狀。

“送你的,”青年很認真地對他解釋,“是星星。”

姜裴很艱難地辨認出了沙堆上五個歪歪扭扭的角,勉強接受了星星這個說法。

“謝謝。”他很有禮貌地對青年說,并且禮節性地伸出手,在那顆星星上摸了摸。

指端的觸感粗糙柔軟,姜裴不敢用力,怕不小心會弄碎掉。

青年看起來大約二十多歲,衣着整潔幹淨,言行舉止裏卻透着與年齡不符的稚氣,讓姜裴忍不住猜測起他的來歷。

附近似乎是有一所醫院,或許青年是裏面的病人,偷偷跑了出來。

一個孩子一樣心智的青年,又生得好看,一個人呆在外面是很危險的。

姜裴想,自己回去的時候可以把青年一并載上,帶去醫院詢問一下。

這并不會很麻煩,耽誤太多時間,最起碼比将他一個人丢在海灘上要好。

真的找不到,甚至可以收留青年住上一晚。

只是多騰出一個房間而已,算不得什麽。

自己今天喝了他的汽水,又收下了星星,沒有什麽道理不對這個人好一點。

青年呆在他身邊一個下午,很乖,也沒有很多話,遠比一個正常人要讓他自在許多。

“燈塔亮了。”姜裴聽見身邊的青年低聲說。

像是為了證明,青年擡起手,朝着海面上很遠的地方指過去。

姜裴擡着下巴去看,只瞧見水上有一團橙黃色的光,看不出輪廓,在一閃一閃地跳動。

像是從海中蹦出來的會發光的水母。

姜裴想到這個比喻,沒來由地彎了彎嘴角。

“你很開心。”青年不知什麽時候轉過頭來,盯着他的側臉,用篤定的口吻說道。

“是因為有好事情嗎?”他的瞳孔漆黑,沉沉的,像是遠處的海面與夜晚。

解釋說自己在因為一只臆想的水母開心實在是難以啓齒,于是姜裴很含糊地‘嗯’了一聲。

他們誰都沒有再開口說話,一起看着海面上的燈火。

“走吧。”姜裴站起身,撣了撣身後粘着的沙粒。

身旁的青年跟着站起,姜裴留意到他的左手還插在衣袋中。

真是個奇怪的動作,他這樣想着,并未多在意。

“你叫什麽名字?”他一邊問着青年,一邊拿出手機,點亮了屏幕。

時間很晚了,等載上青年,多跑一趟醫院,只怕還要耽擱一會兒。

還是先給家裏發條微信交代,否則婚禮前夜,一對兒新人統統不見蹤影,只怕兩家要炸開鍋了。

“沈澍。”他聽到青年講。

名字聽起來莫名地有些耳熟,姜裴用手指在鍵盤上敲出一句話,随口問道,“哪個shu?”

指尖點下發送鍵,他剛要擡起頭,餘光瞧見眼前站着的人忽然靠近,一直揣在口袋裏的左手伸了出來,指間泛出一點亮光。

下一刻,姜裴只覺得脖頸處傳來微微的刺痛。

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他感覺到自己被一雙手摟在懷裏,有人貼在他耳邊講話,聲音沉沉。

“你會知道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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