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姜家

沈澍第一次見到姜裴,是在七歲那年。

那一日是姜家老爺子七十大壽。沅城中但凡有些頭臉的人家,都接到了請帖。

沈家也不例外。

姜家是沅城的一棵大樹,任誰靠上去,都能沾來一片蔭涼。

沈自清早就眼饞,只是苦于尋不到時機,沈家廟小,這點盤子遠進不了姜家的眼。

這次壽宴算是天降的好機緣。

沈自清将那帖子看的寶貝一般,光是備辦賀禮便不知道來來回回折騰了幾趟,心裏只盤算着盤算着如了老爺子的意,不愁打不通姜家這條線。

出門前,他又臨時起意,将沈澍與沈洄一起帶了過去。

聽人說,今日姜家的小孫子也在,小孩子總是喜愛玩伴的,自己這兩個兒子又與那孩子年紀相仿,指不定誰有了運氣,能結交上那位姜家的小公子,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事。

沈澍那日穿的是沈洄從前的一套舊了的小禮服,他生的瘦小,衣服罩在身上還有些寬大,袖口長了,垂下來蓋住手背,只露出一點細瘦的指尖。

狹窄的車廂裏,沈自清坐在前排,冷着聲同他們交代,待會進了姜家管好自己,不許在人前丢了規矩。

沈洄本就不樂意跑這一趟,聽見沈自清的語氣更是鬧起脾氣來,嘟嘟囔囔地同後者拌嘴。

沈澍只是很安靜地在一旁坐着,抿着唇,用手指攥緊了襯衫的下擺。

他趁着人不注意,悄悄地将臉湊到車窗上,看着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流,并路旁的行人,眼睛眨也不眨。

窗外在落雨,變換的人和物映在他眼中,又迅速流走,交替輪換,投出流光溢彩的六邊形倒影。

他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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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久以來,他的活動空間只有沈家樓上的那一間小卧室。

梅雨季節,窗框有些輕微的開裂,木頭上生出來一塊兒指甲蓋大小的黑色黴斑,泛着潮濕腐敗的氣味,他在夢裏也能聞到。

于是他會做夢,夢到自己變成了那道裂縫中生出來的蘑菇,苔綠的傘蓋,一日日在雨水的浸泡下腐爛,消解,融進那塊黑色的黴斑裏。

只是呆在那間屋子裏,他就覺得自己在由內而外地壞掉,變成發黴的窗框、天花板上掉落的牆皮,在沒有盡頭的雨水裏死去。

能夠短暫地被從房間裏放出來,擁有一些被禁锢的自由,能夠透過車窗去看這個城市裏各色各樣的風物,沈澍在心底忍不住冒出一點微弱的喜悅。

他坐了一會兒,很小心地挪動下身子,用手指拽着襯衫邊角,輕輕往下扯了扯。

衣服貼着身體,柔軟而舒适,帶一股很淡的香氣,像是被裹進了一團雲裏。

保姆将這身衣服丢給他時很不情願,口中只說這是少爺的衣服,給他穿已經是擡舉了,要仔細着不許弄髒弄皺了。

知道這衣服多貴嗎?保姆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把你的皮扒下來都賠不起。

沈澍從前沒有穿過襯衫,他折騰了半日,才一粒粒地将扣子扣好,袖口上的格外難一些,手指撥弄着,指腹搓得通紅。

保姆在一旁早已等得不耐煩,推着肩膀将他從屋裏搡了出來。

皮鞋不是很合腳,沈澍踩在樓梯上,眼睛看着地面,小心翼翼地往下走。

下一刻便撞到了人,跌坐在地上。

空氣中充斥着熏烈的玫瑰香,浮在鼻端,揮之不去。

沈澍聽到保姆在自己身後,很恭敬地叫了聲‘夫人’,他将頭死命地垂下去,用牙齒緊緊咬住下唇,才能忍住喉嚨裏層層上湧的惡心感。

像是有一雙手攥緊了他的胃部,折疊,擰動,把它當做一條破爛口袋。

他的身體好像形成了條件反射,在聞到那股糜爛的玫瑰香氣時,就開始泛起僵硬的疼痛,密密層層,沿着皮膚滲透進骨縫裏,無處可逃。

沈澍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将自己蜷縮起來,頭埋進膝蓋裏,像一個球,柔軟的腹部被護在中間。

沒有人教過他挨打時要怎麽保護自己,他只是日複一日進行學習、探索,然後總結出來。

他是很聰明的孩子,在各種方面都是。

大約是沈自清催得急,宋希最後并沒有像往常一樣對他動手。

她只是從鼻腔中發出一聲冷笑,很輕蔑的,像是要把沈澍刺穿,釘在地面上,像古往今來對待每一個有罪的人。

沈澍的身體止不住顫抖,一直到宋希漸漸走遠,腳步聲徹底消失不見,他才很慢地站起身來,接着擡起雙手捂住耳朵,逃也似地往樓下跑。

汽車發出一聲刺耳的長鳴,沈澍猛地坐直了身體,很用力地閉了閉眼睛,将思緒從那片玫瑰香中抽離出來。

壽宴設在姜家老宅,坐落在郊區,偏僻得很,車子開了許久才到。

姜家老爺子講究些舊禮,請帖都是描紅燙金,徽墨寫就。還請來了城裏頭百年的潤泉居準備席面。

姜家這一輩的話事人為了讨老爺子歡心,更是別出心裁地請了一架戲班子來,壘了高臺,專為了唱一出《麻姑獻壽》。

沈澍被人領着,懵懵懂懂地進了宴會廳。

耳邊有吵吵嚷嚷的聲響,人聲,笑聲,皮鞋踩在地面的聲音,雜糅在一處,像一鍋欲沸未沸的奶油濃湯。

沈澍仰起頭,只能看見很多擡起的下巴,高腳杯中盛着紅色的酒液,在空中交錯碰撞,一晃一晃地挂在杯壁上暈開,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這裏的一切都是他從未見過的,透着陌生。

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害怕,想要往熟悉的人身邊靠攏。

這時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身旁的沈自清不見了,沈洄也沒了蹤影。

只有他一個人留在喧鬧的人群中。

沈澍還只有七歲,沒有得到過好的照顧,生得很瘦弱,矮矮的一小只,挨挨擠擠地呆在人群中,不留神就要被踩到。

他屏着呼吸,很費力地鑽了出來,又一片茫然,,不知道要去何處,只得随意揀了一個方向往外走。

繞過戲臺,餐桌和一排排的高背椅,沈澍推開了嵌在牆壁上的一扇小門。

下一刻,鋪天蓋地的綠将他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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