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花園
眼前是一片花園。
它在細雨中沉睡,用濃綠裹挾一整個夏日。
沈澍踩在草葉上,雨絲落在額發,眼睫,手指蹭一下,是濕漉漉的涼意。
不遠處有一架秋千,白漆的秋千架上,深綠的藤蔓攀援而上。
秋千上落了細密的水珠,顫顫地鋪成一層。
沈澍走過去,在水的倒影裏看到了很多個自己。
他用手掌将座上的水珠揩去,抓着兩旁的繩索,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腳尖在草地上點一點,秋千搖晃起來,幅度逐漸變大,連帶着上面小小的沈澍一起,一次次地接近天空。
直到某一刻,在突來的外力下徑直落了下來。
沈澍摔倒在地上,回過頭時,對上的便是沈洄的一雙眼。
眼底昭示着明晃晃的厭惡。
“你也配!”沈洄說道。
“你以為你是沈家的少爺嗎?你做夢!”
“一個賤人生的雜種,還敢堂而皇之跟着我爸來這種地方。”
“把你那個當婊子的媽禍害死了,就來接着禍害我們家。”
“要不是你,我媽媽怎麽會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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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還有臉穿着我的衣服?”
“脫下來,給我脫下來,不許你穿!”
沈澍被推倒在地,禮服外套在掙紮中扯破,白襯衫滾上了泥。
沈洄身邊有幾個年紀相仿的玩伴,他們一起,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這場暴行之中。
拳頭雨點般地落下,沈澍沉默地弓起了腰,盡力将脊背朝着那群人。
耳邊傳來膨膨的悶響,散亂,沒什麽規律,沈澍想了一下,才明白那是拳頭落在皮肉上的聲音。
疼痛已經不像最初那樣鮮明,大腦皮層變得遲鈍,沈澍只是覺得疲倦,疑惑于為什麽時間過得這樣慢。
沈洄那些話和宋希說的如出一轍,從進這個家門開始,他就聽過無數遍了。
從那些話裏,他漸漸明白,自己是沈自清出軌的産物,又随着生母的病逝堂而皇之地被接進了沈家,徹底打碎宋希對于自己婚姻的美好構想。
他不是什麽沈家的少爺,只是堕胎藥下茍活的意外,一個鸠占鵲巢的劣等品。
他全都知道。
所以,在手臂交疊的縫隙裏,他睜圓了一雙眼,一滴眼淚都沒掉。
“你們在幹什麽?”迷迷糊糊地,他聽到了突兀插進來的人語聲。
落在身上的拳腳停了停,沈洄的聲音響起,帶着顯而易見的威脅,“臭小子,少多管閑事。”
“你們這麽多人,打一個小孩子,也下得去手?”
是誰在說話?
沈澍迷迷糊糊地将頭擡起來一點,想要看清楚來人。
眼前沾着雨水,給觸目可及的事物都裹上一層朦胧的影。
一雙淺琥珀色的瞳孔撞進了他的目光裏。
“輪不上你在這裏說話!”
“知道我是誰嗎?再多嘴,連你一塊兒打!”
這裏的動靜鬧得大了,花園另一頭快步走過來一個管家打扮的中年人。
“小少爺,您怎麽跑這兒來了?”他對那個有着淺琥珀色眼睛的少年說。
“張伯,”少年蹙着眉,開口道,“姜家什麽時候請了這麽不懂禮貌的客人?”
沈洄連帶着打人的幾個少年此時也回過神來,明白眼前的少年身份絕不簡單,一時不敢再動作,唯唯諾諾地站起,湊到一處。
那位被叫作的張伯的中年人聽了少年的話,表情沒什麽變化,目光很淡掃了一眼在旁邊立着的沈洄等人,沉聲道,“前頭馬上要開席了,少爺們也該抓緊着回去。”
“不然待會兒尋不見人,只怕各位先生太太們要着急了。”
沈洄聽了這話,咬了咬牙,情知今日是動不得沈澍了,回過頭去,朝沈澍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擡手招呼了衆人,便往花園外去了。
沈澍蜷縮在地上,很費力地仰着頭,隔着雨幕去看那個琥珀色眼睛的少年。
少年走近了幾步,到他面前,俯下身,輕聲地問,“你還好嗎?”
這樣近的距離,他像是很突然地跳進了沈澍眼中一樣。
少年眨了眨眼,長睫落下又掀起。像是天邊挂着的溫柔的月。
他像月亮一樣好看。
沈澍這樣想着,莫名地為自己現在的模樣感到羞慚。
他身上滾的都是雨水和泥漬,濕漉漉的,像是雨天找不到家的小狗。
他張了張口,想要回答,可是牙齒止不住打顫,發出很輕的碰撞聲。
“都淋濕了。”少年将他從頭到腳地打量一番,下一刻,向他伸出手,你跟着我。”
沈澍先是怔住了,幾乎懷疑自己聽錯,直到對上少年疑惑的目光,才回過神來。
他猶豫着,将手心在襯衫上蹭了蹭,這才很小心地遞過去。
下一刻,他便被人從地上拉起來,那只手落進了一處很溫暖的掌心中。
身旁的少年比他高一些,他要微微仰着頭,才能看見對方的側臉,和幹淨利落的下颌線條。
溫度從手掌漸次往上,蔓延到全身,又随着血液汩汩地流駐進心髒。
于是他就這樣任人牽着,很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心裏生了很隐秘的念頭,希望這條路長一些才好。
少年一路将他帶回了自己的房間,轉身關上門後,便去衣櫃裏尋了件自己的衣服出來。
“會自己洗澡嗎?”他将聲音放得很輕,生怕吓着身邊的小孩子。
小沈澍睜着圓圓的黑眼睛,點了點頭。
于是他被交代着,去了一旁的浴室洗完澡換好衣服,再乖乖地站回了少年面前。
“坐在這兒。”少年指了指床沿。
他在手中拿了棉簽和碘酒,待沈澍坐好後,動作很慢地開始給他上藥。
手臂連帶胸腹上已經泛起淤青,大片大片,觸目驚心。
少年看着,将唇抿得很緊,眉頭皺起,手下的動作也放輕了許多。
好容易上完了藥,少年将手中的藥瓶重重地擱去一旁,聲音裏透出不悅,“他們打你,你不知道還手的嗎?”
沈澍被這動靜吓得微微一抖,仰着頭看他,神色裏帶了瑟縮。
少年升起的怒意也散了幹淨,忍不住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臉頰。
沈澍瘦瘦小小,只有臉頰上帶一點肉,給人一種很柔軟的錯覺。
“是個小啞巴?”他聽到少年嘀咕道。
不是。他這樣想着,搖了搖頭。
少年看見他搖頭,先是微微驚訝了一下,随即微微翹起唇角,“不是啞巴?”
沈澍又點了點頭。
“那你說句話。”
要說什麽?沈澍很茫然地看向少年。
少年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對着他的目光,略擡了擡下巴,表明自己正在等着聽。
于是沈澍停頓了好一會兒,張開嘴,幹巴巴地‘啊’了一聲。
少年先是一怔,随即‘噗’地一聲笑了出來,一雙眼彎着,“看來不是小啞巴。”
“是個小傻子。”
沈澍想要反駁的,說自己才不是傻子。可是對上少年帶着笑的眼睛,就什麽都忘記講了。
“小傻子,“少年很悠閑地晃着腿,“你叫什麽?”
小傻子很老實地答道,“沈澍。”
“沈家的孩子?”少年挑了挑眉,“不是應該叫沈洄嗎?”
“算了,“少年不關心這個,“哪個shu,樹木的樹?”
“不是,”沈澍很認真地糾正他,“是三點水的那個澍。”
擔心少年不認識,他從床沿跳下來,牽過少年的手,在掌心笨拙地一筆一畫地寫上去。
“這個。”
寫完之後,他用牙齒咬住下唇,偷偷地擡起眼去看少年。
“時雨澍生萬物,”少年察覺到他的目光,擡起他剛剛寫字的那只手,在他微微濕潤的發間揉了揉,“原來是場小及時雨。”
“及時雨……是什麽?”沈澍偏過頭去問,柔軟的碎發落在額前。
“大概就是,很被需要,人們很希望來的雨。”少年眨了眨眼,有些費力地同他解釋。
是這個意思嗎?
沈澍不知道。
他從前只覺得自己的名字很難寫,煩透了,被打過很多次手心,才好不容易記下來。
現在有一個人突然告訴他,他是一場及時雨,很好的,被人期盼着的雨。
沅城多雨,他從來不知曉,雨會是很珍貴,可愛的事物。
真好。
這個人知道了他的名字,那往後每次念出口,就都像是在寶貝他。
“我叫姜裴。”少年對他講,像是禮尚往來一般交換姓名。
“我比你要高很多,”姜裴拿手在兩人之間比了比,很嚴謹地下了結論,“你該叫我哥哥。”
沈澍沒有注意到姜裴偷偷踮起的腳尖,于是很聽話地配合他,“哥哥。”
“好乖。”
沈澍的眼睛很圓,瞳仁黝黑,看起來讓人想要摸上去。
姜裴是這樣想的,于是理所當然也這樣做了。
指尖很輕地放在眼皮上,眼睫蹭在指腹上,細密地顫。
只是停留了一小下,姜裴便将手指收了回去。
沈澍站在原地,很輕地眨了眨眼,覺得那一小片皮膚都變得熱起來。
“你吃東西了嗎?”
沈澍還未開口,肚子先一步替他回答。
他猛地将手覆上去,因為那點響動而不好意思起來。
室內很安靜,襯得聲音分外明顯。
“等我一下。”姜裴朝房間外走去,還不忘扭頭叮囑他道,“不可以亂跑。”
沈澍不由自主地攥緊了衣服的下擺,很乖地點了點頭說‘好’。
片刻後,姜裴有些吃力地拎着一個巨大的食盒回來了。
掀開蓋子,裏面是壘得滿滿當當的蛋糕和甜點。
“喏,吃吧。”姜裴很慷慨地揮了揮手,“都是你的。”
沈澍吃東西一直很快,狼吞虎咽,是從前挨餓時留下的壞習慣。
保姆每次都見到都會皺眉,說他是上不了臺面的東西。
他不想讓姜裴也這麽覺得,于是拿了一塊蛋糕,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咬,嚼很多下再吞進去。
姜裴就在旁邊坐着,托着腮,笑眯眯地看他。
他叉起了盤子裏一小塊水果,還沒有送到嘴邊,就被姜裴握住手腕攔了下來。
“不能吃,酸的,”姜裴同他講,“放在盤子裏好看用的。”
确實很好看,嫩黃的一小片,水靈靈的,有着尖尖的角。
“這是什麽?”他問。
“楊桃。”
“像是星星。”
“确實,”姜裴歪了歪頭,又問他,“你會畫星星嗎?”
不等沈澍回答,他就像是很篤定一樣地,開口道,“我來教你。”
說着,牽起了沈澍的手,像是先前後者那樣,在他的掌心裏用手指很輕地勾畫出來形狀。
一共五筆,最後向上提,畫出尖尖的角。
“星星,”姜裴很滿意地在他掌心按了按,“送你了。”
他沒有追問沈澍為什麽挨打,也沒有嫌棄沈澍渾身髒兮兮,好像只是在雨天撿到一只小狗,抱回家去很悉心地照料。給它吃東西,陪它講話。
沒有人會不喜歡小狗。
沈澍很希望自己真的是一條小狗,吃的不多,還可以很乖,姜裴這麽好,一定會願意長久地養着這樣一條小狗。
但是很可惜他不是。
他依舊要回到那個讨厭的家去,姜裴不會變成他的主人,他只是姜裴經歷的很短暫的一場及時雨,太陽出來之後,就半點痕跡都沒有了。
沅城多雨,他并不是多麽特殊的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