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聽到這的時候本以為她講完了,覺得一陣陣焦灼無力,面對當事人,我說什麽也湊不出語句來點評,只好繼續傾聽。
小金從飯店走後,不知道去哪兒,連坐幾路公車都完全沒有概念,每一個站的名字對她都是巨大的陌生,她不想回家看奶奶了,似乎覺得人世間都渾噩的,沒有臉回去。
具體怎麽混混沌沌到了京郊好像也是無意的。
寒冬臘月沒有地方住,雖然兜裏有錢,但一分也舍不得花,或者她不知道該怎麽面對這筆錢。然後她又找了幾個飯店打工,好在有一個飯店過年不放假,就收了小金。
小金一直工作到年後,認識了幾個打工的年輕人,經過他們介紹又離開飯店去了一個小工廠做工。
小金說,當時她不知道怎麽去銀行開戶,所以就一直把那兩萬塊錢貼身藏着,她在所有內褲側腰都縫了個兜,日夜不離的守着這筆錢。
白天如常做工,晚上擠在工人宿舍,廠裏管兩頓飯,小金也沒什麽需要花銷的地方。
就這樣又過了将近多半年的時間,小金的命運又發生了轉折。
廠裏的投資人來視察了。
雖然廠子不大,但據說此投資人在京郊投辦了四五個這樣的廠子,也挺厲害的。
小金和其他工友們好奇的在車間門口看,然後就見到了她的老板,老黃。
小金沒有說太多和老黃相識的過程,但也能明白就是老黃注意到了粗糙的女工車間裏有一個年輕、白皮膚細膩面容的朝氣襲人的小姑娘,雖然容貌不算太出衆,但一白遮三醜,何況她不醜。
聽小金講經過的時候,我那時完全搞不明白這些男人到底怎麽想的,怎麽都好色到如此地步?完全不顧年齡、身份、形象,也不管教育程度和成長背景,天下烏鴉真的一般墨黑啊。
老黃,六十左右,幼時大陸人,十歲前到臺灣生活,十幾歲出頭跟家長到歐洲定居。
我問老黃包養你和董姐有什麽關系,你怎麽還在董姐那領工資呢?
小金皺着眉頭說,“董姐認識老黃比我早,她們很早就合夥投資做生意,董姐的工藝品廠也有老黃的業務,所以他把錢給董姐,讓董姐每個月按時給我發工資,說怕我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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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四千包養一個十□□歲的大姑娘,這筆賬真是……劃算啊!
我問,“那老黃不是外國人嗎,常年在哪兒啊?”
小金說他大多數時間在歐洲,一年會有兩三次到中國來看看那些小分廠的情況,他只負責最終拿錢,具體問題有專人處理。
至于老何純粹是老黃的狐朋狗友,只是讨個便宜地方住,而且他和董姐相配合能在老黃離開中國的時間裏更好的監督小金,免得年輕的姑娘春心外洩,萬一跟什麽人有關系,豈不是讓老黃的“包養投資”雞飛蛋打?
于是色性惡劣的老何監守自盜,大概是看小金好下手,幹脆也輕易得了便宜,又知道她說不出去。
我重重嘆了口氣,“所以你這被包養……不用經常伺候他是嗎?”
小金頓了頓,點點頭,多說了一句,“其實老黃在國內好幾個城市都有分廠,每年回國的時間很長,不僅廠多,包養的女孩兒也多,每去一個地方都有人伺候,北京市裏就有一個姑娘,我見過一次,老黃帶她到郊區來看廠子,挺有文化的,長的漂亮,應該比我……值錢。”
我又再度無語,短短的一個晚上,我好像一下子從單純美好的象牙塔世界中跳到了滾燙的濁世。小金講的一件件事兒不停的拍打着我的神智,我簡直不敢想象這些事,這些随便拿出一件可能會讓普通小姑娘一輩子承受不了的,竟然在小金一個人的身上重重疊起。
這一晚過去,小金迷迷糊糊睡着了,我幾乎是睜眼到天亮。
還好早上六點左右,客廳大門響了,我聽見老何偷偷溜走的聲音。
從這一天後,我和小金之間的關系一下變得不一樣了。她好像終于找到了了解她過往和人生的人,找到一個能陪伴她安撫她的人,所以對我也特別真誠。而我是聽了小金的故事,對她又憐又無奈,她的經歷太不幸,她有很多被逼無奈都是我解決不了的,我多希望能幫她,讓她脫離開這個怪圈,過屬于自己的人生。
所以我對她的态度也比以前溫熱了很多,會逐漸回來陪她一起做晚飯,一起吃,然後我們會挽着手臂去逛逛街,也一起在客廳看電視,讨論讨論劇情。
雖然仍沒有太多共同焦點,但彼此心底好像更近了一步,她的不幸也同樣在激勵我,讓我更堅定的要自強、獨立,無論怎樣一定要走好我自己的路,奮鬥自己的人生。
那是一段特別平和而溫馨的日子,我過的也舒适,小金也開心。
我們一起包過幾次餃子,小金很有意思,她跟我講四川的抄手,我那時完全不知道什麽是抄手,然後她親自做了一碗帶着濃香辣油的抄手,端給我吃。
我看着她覺得上天真是辜負這樣一個青春的女孩子,她有一手好廚藝,每每變着花樣給我們倆改善飲食,她體貼溫柔,在我冷臉的時候從來不惱,還主動尋開心驅散不愉快,她不計較任何小事,似乎天生有着中國傳統女性的包容的美德。
我覺得她只是太孤單了,所以才需要我這麽一個冷不冷熱不熱的伴兒。
小金說不是,她說她從離開家以後,每人像我這樣跟她認真的講話,幫她解憂……其實我心汗顏。
逐漸的,我甚至開始慢慢跟小金談我的想法。
小金也異常高興,她無數次的說羨慕我有文化有學歷,走到哪兒都不怕,可是她現在離開這個包養的地方就只能去飯店刷盤子,不知道前路在哪。
她小心翼翼的問我,能不能讓我叫她學習,我問她要學什麽,她說做設計!
我堅決不許,這是多少年的繪畫基礎和設計理論結合才能上手的,她說那我就只學軟件,就算出去打工也可以做個排版的,哪怕做名片呢?
小金是個電腦盲,只知道開機,然後點一個聽歌軟件聽歌,或者打開inte explorer圖标,看看簡單的網頁,其它一概不知了,就連幾個基本的存儲盤也不明白。這種情況下,我拿着什麽教材也是白搭,我想也是,于是開始在下班後認真的備課,按照小金的文化基礎和理解水平,開始準備了一個單獨的軟件教程的筆記本,一筆一劃的給她寫軟件的學習方法,往往一個簡單的操作都要改很多措辭,還要手繪好多按鈕的圖案和指示,怕她完全不懂。
小金很感謝,她承擔起晚餐和中餐的任務,因為天太冷,我已經有一部分時間只上半天班,因為對工廠的随意和不正規越發反感,且工作枯燥沒有發展,打算過年後再找新工作,除了金錢儲備上仍有緊張,其他也無所畏懼,幹脆在小金住處的時間更長了。
就在我們準備開始講課的時候,真是巧的很,老黃要和我聯系。
話說老黃每兩三天都會和小金電話聯系,大部分時間是越洋電話,所以小金睡的晚。一開始老黃只是知道我這個女孩兒的存在,大概有個同性在她身邊更減少異性接觸的機會,所以老黃比較放心。
大概是老何這次被我吓跑以後和老黃說了什麽,老黃終于對我有了好奇,應該和董姐仔細求證過了,所以當天晚上小金接電話後,老黃指明讓我接聽。
我态度比較冷,因為那時的心境單純不容玷污,從心底惡心這個萬惡的到處包養女孩兒的肮髒的家夥。
還好,老黃聲音中氣十足,客氣禮貌,濃重的歐洲口音透着反胃的臺灣腔,我不得不在聽筒上墊着一只手,似乎能阻擋他帶來的惡心。
我很少說話,反正他也打聽到我的實際情況,只是他在說,但是他繼而提到一個問題,那就是,希望讓我幫小金補習文化知識,至少學兩科,語文和英文,然後能跟我學基本軟件使用當然更好。
我沒想到他會突然提出這個,也就問他有什麽想法,他說“你也知道我和小金的情況,我也可以算是她長輩啦,但是她的文化程度太低了,以後即使不跟着我也很難好好生活,所以呢,我想碰到你也是緣分,看你肯不肯幫忙,當然我說的幫忙是有酬勞的,我按照每天兩課時,70塊錢算,怎樣?”
說實話,我反應慢了兩拍,因為我算了算,一天七十,一個月兩千一,再加上我的工資,那麽到年後我就可以完全有準備的找工作跳槽了!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兩千塊讓我放緩了聲音,我說,“考慮看看。”
就這樣,小金的補習開始了。
小金得到老黃的指令,每天給我結算70塊錢,後來覺得麻煩,敲定月底一起算。
小金學習,我增加收入,我們還融洽的住在一起,這真是最舒心的事兒了。
我和小金時常談心,我給她講道理,告訴她獨立的重要,告訴她女性的尊嚴和人格,告訴她要自愛,無論什麽時候不要放棄自己對理想的追求。
小金說沒啥理想,我摸摸頭,反問,“你想掙錢嗎?”
小金說,“想。”
我說這就是理想之一,當然你要用正途來掙錢,這些……指了指她目前的生活,還是提早放棄的好,你還太年輕,資本高高的!
小金有時候被我說的很激動,情緒也非常高漲,只是要經常耳提面命的叮囑她,不然每幾天她又有點活的無趣味。
眼看又過去一個月,工廠已經快要放假了,而我也要回家過年了。
關于補習有些意外的是,小金的腦子也不太好使,何況已經多年沒有學習。這次學習弄得她和我都很狼狽。
一開始我自認耐心充足,可當一個簡單到六年級的孩子都會分分鐘理解的時候,小金卻怎麽也不明白。當我講了三五遍她還是不能集中精神記住的時候,我也會發火,就這樣,因為學習反而制造了不少摩擦。
小金最初是有很大一部分興奮的心态的,但真正吃苦的時候,她似乎又沒有了承擔的勇氣。我覺得不像她,我說你當年那麽多盤子都能刷過來,現在幾個單詞記不住麽?
小金不說話,後來又反複出現很多次認知障礙,我無計可施,小金冒出一句,其實我寧願回去刷盤子,也不想背這個了,還有那個Photoshop也不行,我都記不住,太難了。
我被她噎住,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堅持還是該放棄。
除了學習,我們一起生活都還挺好的,老何也沒再來過,董姐也沒過問過,似乎堅信我在旁邊小金就不會找男生談戀愛,所以她的監督職責可以放一放。
但誰也不知道我陪她學習的辛苦,幾乎每一個備課的本子都是我一點點寫出來的心血,看着小金越來越沒定性,越來越不堅持,我甚至有點懷疑當初對她憐憫的初衷了。
這個懷疑并沒有随着時間消失,而是在最後的時間充分的發酵,然後給我最終的一擊。
工廠放假前,小金和我在廠裏,我在電腦前凍的哆嗦着工作,小金在一旁和“小室哲哉”聊天,倆人不知道說道什麽,笑的異常開心,聲音之大驚擾了我,我回頭看到小金附在“小室哲哉”的肩頭,笑得花枝亂顫,小室本人也一只手半扶着她的後背,看上去也好像正常的阻止她笑的摔倒。
他們的歡樂把老板娘從外面招了進來,顯然兩人一開始沒意識到。
我看到老板娘眼裏陡然升起的極度怒氣,眉毛簡直像兩條鉸鏈要把他們兩個全部絞死在裏面。
小金笑着,大大方方的站開,叫了聲,“董姐。”還剛要複述給她為什麽她們發笑的原因,董姐怒氣沖天的對着“小室哲哉”用山西方言吼罵,“發什麽浪笑,這麽大老爺們不知道去車間看着點嗎!你沒有看到他們把成品擺成啥樣子了!!”
小室哲哉一臉陰冷的走了出去。
小金識相的閉嘴了。
董姐看看我,知道我和他們無關,岔開話題問,“小金!!你跟小白學的怎樣了!黃總還說讓你快點學成了來實習!!”
小金聽到這個,低着頭不說話,過了會兒,跟我說,她有事兒先走了,我說我晚上加班,讓她自己吃飯不用等我,她點點頭就出去了。
然後我在辦公室忙到下班時間,發現工作做完了,也沒打算繼續加班了,出來看到老板娘接孩子回來在院子裏大吼大叫。
我問彩繪車間的人,“董姐怎麽了?”
車間的工友低聲跟我說,“鬧大脾氣了,又找不到張總了(她老公)。”
我納悶兒,“經常找不到??”
工友說,“時不時鬧一次,反正有時候會動手。”
我心想也管不了,也不關我的事兒,于是我等了公交車回到了住處。
掏鑰匙擰開門的一瞬間,我真希望自己的眼瞎了,此生不必再痛罵自己識人不清!
原來失蹤的“小室哲哉”和小金,半裸着下半截,正在卧室門口的地毯上擁抱親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