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番外一、枝間清響風驚雪,憶得東林夜宿年
驚雪沒受過這氣。
雖前後換過幾任主子,從藍玉、蕭越霜再到蕭霁,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他跟的最久的還是蕭越霜,越霜是一個十分溫文爾雅的人,陪在他身邊服侍得久了,驚雪的性子也溫和起來;藍玉和蕭霁雖有了點個性,但好歹不會刁難他。
但自從蕭霁拒絕繼承皇位,被奪去神力、廢除神籍、貶為凡人之後,他也被神後召回了天庭——這個結局令神族諸位長老十分歡喜,他們本就藏了要推自家血脈登基的私心,誰也不願讓個人神雜交的毛頭小子來做下任神皇。不過神後就憂心忡忡了,神皇駕崩之後,她在這天庭也就少了幾分威信,新皇繼位,她這先皇遺妃,也就免不了被棄如敝屣的命運。
舊後退位,自然得有新後,諸神長老擔心他們所推的新太子重蹈覆轍,深陷情網,便決心将其送下凡間去歷場轟轟烈烈的情劫,使之斷絕念想,再無紅塵紛擾。驚雪呢,便成了太子的監督者,力求在其誤入歧途時拉一把,使太子殿下迷途知返。
太子投凡胎的這一世,有個頗好聽的名字,蘇長夜。
“去白日之昭昭兮,襲長夜之悠悠。”驚雪将這名字放在舌尖輾轉念了幾遍,不禁生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覺。
他遮去神族象征之金眸額紋,化作一個平平無奇的書童,入到蘇府中,陪蘇長夜長大成人、念書交游。
但這蘇長夜自少時就不讨人喜歡——主要是不讨驚雪的喜歡。他自“五歲”入蘇府,陪同蘇長夜念書,後者總是板着一張臉,俨然一個小大人,天天使喚他做這做那,态度極其惡劣,驚雪卻只能默默忍着,稍不留神還要挨打,實在可氣可恨!
每次被欺辱,驚雪扔了書箧,腦海裏悶悶浮現起當年跟着蕭霁時何其舒暢快活,哪像這樣整天受氣?蕭越霜待他也好,語氣溫溫柔柔的,一點架子也沒有,哪像現在這位,從早到晚板着張臉像個冰塊——
“喂,喂!”
肩膀被人搖得生疼,驚雪擡起頭來,蘇長夜那張冰塊臉又出現在眼前:“今日去踏青,你帶上書箧行李跟着。”驚雪暗自狠狠白了他一眼,正想轉頭,又聽他補充道:“上次沒畫完的那張畫也帶着,還有墨硯筆別忘了。”
驚雪在心裏怒罵幾句,乖乖将書箧撿起,卻聽背後聲音又響:“聽到沒?”
“聽到了,”他撇撇嘴,以小得像蚊子哼唧的聲音嘀咕,“有完沒完了。”
卻不料蘇長夜耳朵賊尖,一把把他揪住,淩厲的鼻峰快要戳傷了他:“你說什麽?”
驚雪呆呆盯着他刻薄寡淡的唇瓣,一時難以呼吸。
“認清你自己的身份!”
Advertisement
蘇長夜扔下這句話就走了,只剩下驚雪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驚心動魄,與蘇公子相處的每一刻,當真都是驚心動魄。
不過還好,悲慘的命運馬上就要結束了,命樞星君布劫時,給蘇長夜設下的關鍵節點就在這次踏青。
這次踏青,他會遇見命中的情劫,與那人愛生愛死,最後看破紅塵剃度出家。
驚雪聽那命樞星君一驚一乍、繪聲繪色地講說,還覺得十分可信,如今想來,只覺得荒誕可笑——他還真不信,就這麽個死冰塊,能真的愛上誰,對誰情深似海、刻骨崩心?那人恐怕是個神仙——啊不,連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驚雪一面桀桀冷笑一面抱着畫卷走,忽聽前面那人冷不丁道:“笑什麽?”
他幹咳兩聲正想說“沒什麽”,忽然一陣疾風襲來,身上一輕,驚雪正欲擡頭,卻聽蘇長夜驚道:“畫!畫!”
他低頭一看,手裏抱着的畫卷已不翼而飛。
“快追!追啊!”蘇長夜指着飛奔遠去的盜賊大喊,足下生風跑去。
驚雪反應過來,心想雕蟲小技,略施輕功疾行人群間,三兩下便找到那盜賊,将畫奪了回來——
糟糕。
他忽然反應過來。
糟糕糟糕!
原本的安排是畫卷被偷,蘇長夜追上前,有人捉住了賊,那人正是傾慕他已久的同窗公子,二人一見傾心,再見鐘情,現在卻是他把畫追了回來,哪裏還有那公子的身影?!
驚雪渾身被冷汗澆濕,若讓命樞星君看見了,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他愣愣擡頭,卻見一艘巨大的畫舫,正停靠在岸邊,不少才子佳人齊聚在船上,談聲說笑。
“你怎麽跑這麽快。”蘇長夜捏着汗追上來,他素日不常出門,體質弱不禁風,連聲音都發着顫。
驚雪呆呆望着那艘畫舫,想起命樞星君說過,那公子和蘇長夜正是在一艘畫舫上相見的,抓着蘇長夜的衣袍就往畫舫拽。
“诶诶,你幹嘛!驚雪,驚——”
“閉嘴!”
驚雪現在煩得要命,滿腦子都是那公子究竟在哪裏,更何況他還不知道那公子姓甚名誰,又是生得如何模樣,要了命了,要是找不到可如何交差啊。
蘇長夜素日冷淡嚴肅,也沒見過驚雪如此凝重的神情,扁扁嘴不再講話,一雙眼默默地瞧着他。
這艘畫舫上,公子确然不少,美女也挺多,要不随便給他找一個?不成,那就不是命定的了。唉,完了完了,要怎麽才能找到那個人,對蘇長夜的畫作贊不絕口的那個人?
诶,他腦子裏忽然有了個主意。
“驚雪,你帶我來這裏做——”
話音未落,忽見驚雪雙袖往空中一抛,他心愛的、未競的畫作,便如只斷線的風筝,在空中掙紮了一番,向地面的無數只腳墜去。
“你!!”蘇長夜猛地揪住他手臂,将驚雪擰得生疼,前者目光卻緊緊盯在那幅畫上,不管人潮洶湧地向墜落處撲去——
皆大歡喜。
他命定的意中人,撿了那幅畫。
二人對視的一剎那,電光火石,情愫乍起。
那位公子生得極為标致,比之遠山芙蓉、無暇美玉,也絕不遜色。蘇長夜這家夥雖不讨喜,相貌卻也長得不錯,同沈落衡一般的冷淡面相,只是多了幾分刻薄,少了幾分清淡。
一個溫潤如玉,一個銳冷如鑿,倒也合适。
驚雪頗為滿意,想着這下總算輪不到我受苦啦。
但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卻好像被人偷去了一點,莫名空落落的。
他聽見那位美公子道:“在下雲無憂。”連音色都如清泉,涓涓地落下凡塵,流淌在二人的心間。
雲蘇潘葛,奚範彭郎。
驚雪背了遍百家姓,連姓都是連在一塊兒的,真乃宿緣,宿緣!
自從那日,蘇長夜便如鬼迷心竅般換了個人,整日茶飯不思,動不動就要收拾東西去尋雲無憂共度良宵。這家夥認起真來還蠻有趣,驚雪倒也被他誠摯的模樣給打動了,每次陪着他想點子。
既是情劫,自然坎坷。只因為這雲無憂家世貧寒,除去一張空有的好皮囊,簡直與蘇長夜雲泥之別,蘇家人見雲無憂長相豔美,認為其不懷好意,視為塵垢粃糠,不讓蘇長夜與之常來往。
春闱将至,蘇長夜卻無意讀書,滿心的念頭都放在了雲無憂身上;驚雪為促進二人感情進展,只得千方百計助他二人私會,如此日來夜往,兩人愈發打得火熱,夜夜笙歌,自不必說。
事情一直往着順利的方向進展,包括禍端。
歡盡之時,雲無憂總會纏着蘇長夜問東問西,看似無意,實則暗藏私心。
蘇長夜每次都極為單純地答個徹底,讓他做什麽他也做什麽,活像牽線木偶般,全然沒了往日高傲自矜的風度,驚雪看着,有些心酸。
雲無憂只是個化名。他父親實是被蘇家鬥得敗落自盡的政敵,兩家有着血海深仇。按照原本的進展,雲無憂接近蘇長夜,不過是為了結識纨绔、竊取原本屬于蘇長夜的功名,平步青雲、報仇雪恨。蘇長夜此世實是命運多舛,情劫、生離劫、財劫一世歷盡,極盛極衰。
藍玉與蕭越霜曾歷過的苦難與此相比,實在算不得什麽。難道真要看着他痛不欲生、尋死覓活?
蘇長夜這人,其實也不是徹底地壞。
驚雪有個不好的毛病,就是嘴饞。蘇府夫人親手做的懷香酥堪稱一絕,那日他偷偷跑去夫人房中尋糕點吃,不料鬧了點動靜,夫人闖進來,他一心急,化作原形——他原是一只雪白漂亮的三尾狐,被幾人牢牢困住,關了起來。
府中上下皆說要将他宰了送給道士,夫人十分驚恐,說此乃邪獸千萬留不得。驚雪白她一眼,什麽邪獸,本神可是只有着千年修行的仙狐!
惟有蘇長夜護住了他,以從未有過的溫柔态度将他抱起來,攬在懷裏:“娘,這只小東西很是可憐,不如還是放生了吧。”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目光忽然變得溫柔,像初春融化的冰湖水,輕輕地、輕輕地落在自己身上。
驚雪原本炸了一圈的毛,在一瞬間全順了下來。
春闱将至,他忽然有些心軟。
他按捺不住,終于在蘇長夜再一次向他求助時袒露:“那個雲公子……公子你還是少接觸的好。”
這樣的勸說他已進行了無數次,每次蘇長夜都只當笑話聽聽。
不過這次,蘇長夜略詫異地擡了擡眉,輕笑道:“你又在說什麽笑?”
自蘇長夜陷入情網,他們之間的僵硬關系也化解了不少,偶爾還說說笑話。
驚雪屏氣凝神,鄭重道:“小的沒與公子說笑,那個雲無憂,接近不得。”
所謂天機不可洩露,又要明哲保身,又要防止命樞星君發現,這真的太難了。
蘇長夜果然瞬間冷了眉眼,室內瞬間像回到嚴寒酷冬一般,連語氣都結了冰:“驚雪,我當你是自己人才求你數次,沒想到你也如此迂腐麻木、愚昧無情?”
自己人?驚雪反複在心底琢磨這話的意思。
“麻木的恐怕不是小的,那個雲無憂幾次三番問東問西,這次又要你助他舞弊,這——”
“你偷聽了?”
驚雪猛然擡眼,他不小心暴露了自己。
“所以那些……你全看見了?聽見了?”蘇長夜的眼神頓時寒意森森:“我真是小看了你。”
他這一句勁頭十足,像口悶鐘震在心頭,震得人昏聩無措:“我,我是好意提醒你,雲無憂他——”
“就憑你?”襟口被狠戾揪起,撲面而來的酒氣竟如刺骨朔風,令他心頭一凜,“無憂是什麽樣的人,你又是什麽樣的人,罵他的不是,你也配?”
蘇長夜這晚喝了些酒,眼尾漾着幾分暧昧的微紅,素日弱不禁風的他,此時竟蠻橫地将他推至案邊,一手鉗住了他的下颌。
他俯下身來,在驚雪臉上投下道淩厲的陰影,唇齒間蕩着醺然酒氣:“你不過是我的書童而已。”
心跳莫名慌亂了起來,驚雪別過頭去:“蘇長夜,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總之,你別再去找他了。”
頭頂有人漾開一抹輕笑,低沉的嗓音銷魂蝕骨,像密密麻麻的針刺在他的心上:“你嫉妒他?”
我?
嫉妒?
他?
我嫉妒他?
怎麽可能!?
我是一腔好心!驚雪氣憤地回過頭來,對上那雙迷蒙的眼睛時,卻忽然沒了言語。
“驚雪,你其實喜歡我,對麽?你嫉妒他,嫉妒我對他的好,所以千方百計地诋毀他,是麽?”
陰影變得濃重。他感到氣壓正在逼近,一陣暈眩,他不自覺使出神力,狠狠地将他推了開去:“我沒有!”
蘇長夜握住了他的手腕。
“你在逃避什麽。”
他的脈搏,被他捏在手心,細細揣摩。
暴露無遺。
蘇長夜醉了,将他按在桌上,無情地侵犯了他的身體。只是在抱着他的時候,嘴裏念着的,仍是雲無憂的名字。
見證過兩段刻骨銘心、令人豔羨的愛情後,驚雪時常會想,什麽時候他也能遇到像藍玉陛下、像蕭霁殿下這樣的人,對他一往情深,該多好。
他沒有想到會是這樣的。
--------------------
*糟了,一動筆就收不住,寫着寫着,莫名感覺這對也挺帶感……*
*但是,為什麽我老是虐受啊啊啊 什麽時候才能虐攻!!!(我也很想虐攻但是每次都沒寫,我真的不是攻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