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安寧

自從副本一開始, 聽到孫彬想要跟安寧冥婚的時候,夏千闌就設想過這個可能了。

冥婚分為死人與死人、死人和活人兩種。是舊時人們認為祖墳中有一座孤墳會影響後代的昌盛,所以要替死者辦陰婚, 以免男、女兩家的茔地裏出現孤墳, 冥婚多出現在貴族或富戶, 貧寒之家一般少有這種活動。[1]

孫家人在偏遠山區地帶屬實算不上什麽大戶人家,頂多也只是比那些人有錢了些, 按照正常情況肯定是不可能給一個死人和活人辦冥婚的,有這功夫精力砸進去還不如再娶。但如果兩人都已經去世,那情況就要颠倒說說了。

按照這個地方重男輕女看重後代的情況,孫家“幾代單傳”要是到了孫彬這邊斷了肯定不行, 因此那些人估計是寧願相信給兩人辦了冥婚到地底下或許還能傳續香火, 死馬當做活馬醫。

孫彬的臉色在被她猜出身份的一刻精彩紛呈, 那張血肉模糊潰爛的臉已經不複曾經的模樣, 看着只讓人覺得無比惡心。饒是心理承受能力再好,夏千闌在看到他的時候也還是忍不住稍稍別開眼, 他的一只眼睛是瞎了的,似乎又是被水浸泡到腐爛,膿腫的薄皮充起黏水, 樣子實在是不敢恭維。

不過在拿到照片以後, 顯然還是有思考能力的孫彬倒也冷靜了下來,緩緩用前肢攀爬到了樓梯的拐彎處,窗外澄明冷清的月光把那慘白身軀照得愈發佝偻, 像是個大幾十歲的老頭。

他完好的那只眼透過雜亂的頭發死死盯住相框, 殘破嘴角勾出一抹瘆人笑容來。被抱在懷裏的照片是色彩鮮明的, 那是一張多人合照,但邊角被刻意剪下來的痕跡很明顯, 不過修剪的人或許是為了防止被人發現這一點,把兩邊還剪得不大對稱,不過都遮住了兩人的臉。

孫彬對其他人并不在意,只是用那皺爛的嘴唇貼上去,在照片上安寧漂亮的臉蛋上碰了碰。夏千闌注意到他的眼中滾落出幾滴淚花,沉默片刻後再開口時,已經帶了點哽咽的味道。

或許是由于太久沒開口,孫彬嗓音沙啞,粗粝如磨刀石的質感,聽着就有些刺耳難受。

“天香……”他率先叫出來的卻是婁天香的名字,“天香跟我是同事,她也……是個苦命人。”

孫彬和婁天香的故事,其實也不過就是和那些無聊套路的言情小說相差不離。如果非得要說有什麽大差異的話,那就是故事的男主人公在夏千闌看起來并沒有那樣令兩個女人拼死争奪的魅力,一張臉長得頂多算得上是不錯而已。

他說,婁天香在被糟蹋以後哭天搶地,哪怕是曾經尊重她的學生也有不少開始對她側目相看,愛面子的婁老師一度甚至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但在後來,她認識了孫彬和安寧,在兩人的開解下才慢慢走出了那片陰影。

起初三人的确是很要好的關系,安寧的母親也是被拐賣過來的,起初要死要活到後面生了三個孩子後也不想跑了,認命地在大山裏繼續自己的人生。安寧被她媽媽親自教導讀書寫字,和城裏來的婁天香也很能聊得來,兩人起初的關系很好,直至在一次送傘事件過後,孫彬逐漸感覺到婁天香看向自己的目光不大對勁。

他明裏暗裏提醒過婁天香好幾次,但對方就是無動于衷,甚至抱着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來勾引他,孫彬最後只得跟她義正詞嚴說明。不成想兩人的對話被安寧聽見,讓本就感覺到兩人氣氛不對勁的安寧醋意大發,和婁天香大吵一架。

原本就對安寧不怎麽服氣的婁天香也是勃然大怒,當天兩人不歡而散後,孫彬自然就跟婁天香沒什麽交流了。直至後來兩人結婚,過了幾日他聽人說婁天香會到他們新房附近轉悠,心裏覺得不妥,剛想找機會委婉提醒婁天香,卻在下課時間怎麽也找不到她。

之後他就聽到新房着火的消息,火急火燎地趕回家卻仍舊晚了一步,等到的是安寧面目全非的屍體。他找到安寧的時候,妻子是在水井裏被打撈上來的,原先輕巧的身體灌滿水後已經虛浮發腫,但孫彬毫不嫌棄地抱着她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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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哭哭瞎了一只眼睛,徹天徹夜的陷入絕望也讓他失去了活在人世間的力量,後來他被發瘋了的婁天香活生生砍掉了下半截身軀,上半截屍體埋在院子裏忽然出現的老槐樹下,但婁天香也在瘋了以後就死掉了。

死後的孫彬因為執念太強尚有意識殘留,但被封印在裏面無法出來,直至昨天感覺到有人似乎對槐樹動了手,那股封印的力量有所削弱,他才能有機會順利破土而出。可這也只是一會的時間罷了,現在的他依舊被那股力量牽制着,不能離開太久。

孫彬說,他之所以拼盡全力出來,第一目的就是找到安寧。哪怕找不到安寧,能把她的遺像一起帶入土中,夫妻二人日夜作伴倒也不算孤單。

他回眸望向那開滿一簇簇山茶的槐樹,火紅的顏色在滿樹潔白中分外妖嬈顯眼,凄豔的色彩紅到極致,反倒像是人的鮮血塗抹灌溉。昨天有人動手砍掉了生長着山茶花的槐樹枝丫,但第二天這些又完好無損地長了起來,不過砍掉以後孫彬就有可以出來的時間了,他說。

“那你不恨婁天香?”夏千闌輕聲問道。

“恨?為什麽要恨?”男人的聲音沙啞,卻帶着點淡淡無奈的味道,他将目光緩緩投下,看向那張幾人的合照,相片中婁天香的笑容也明媚動人。

如果沒有遭遇那些事情,她或許也只是個會為職業而煩惱的剛畢業的大學生罷了,會和安寧成為好友,會在支教結束以後回到屬于她的那一方天地內,去結婚、生子,但基本不會再和他們有什麽交集。可說到底,坑害了所有人的源頭還是那個侵害了婁天香的人,如果不是他,婁天香就不會釀成這樣的扭曲心理,也不會有後來的這些事了。

夏千闌沉默着不置可否。

“我該回去了,謝謝你。”在拿到那張照片以後,孫彬的情緒仿佛被緩和了許多,不再像之前一樣暴躁具有攻擊性。須臾,他忽然轉過頭,眼眶裏剩下的那顆完好黑黢的眼珠子轉了下,視線在黑白遺像上定格。

“這個不能給你,我們安魂殡儀師必須要用到遺像。”夏千闌懂了他的意思,立馬搖頭拒絕,“其實遺體是最好的,實在沒有的話,遺像才算可以。”

“遺體……”孫彬的聲音沙沙的,“如果可以的話,你們想辦法讓我能出來,我去找遺體。現在有許多地方都被天香控制住,你們記得小心。你之前扔出來的那盞煤油燈對她或許有些作用,但同時也會吸引仇恨,其餘的我就不清楚了,自己小心。”

說罷撐着殘破的身軀一路艱難地往樓下走去,直至看着他鑽入土中,那捧土竟像是有力量在操控一樣自動合上了。夏千闌摸了摸手中冷冰冰的遺像相框,開口剛相對南椰說聲“謝謝”,卻聽一道痛呼在不遠處響起。

“糟,出事了!”

等到兩人趕到的時候,就見謝思宇護在慕喬喬的面前,竭力為胳膊受傷的慕喬喬擋住攻擊。那具先前躺在大堂裏搬運不動的屍體此時已經站了起來,動作迅速淩厲地向兩人身上劃過,彎如雞爪的手在此時卻成了銳利的武器,“嘶啦”一下從謝思宇的肩膀上連皮帶肉扯下一片,滾燙的鮮血噗嗤四濺。

在聽到後面的動靜以後,屍體緩緩扭過頭來,目光卻在落到夏千闌懷中遺像的剎那勃然一震。宛若被粘起來的尾椎斷斷續續才勉強将她的身體支撐起,洞開的血盆大口甚至能看得清裏面紅黑的懸雍垂,那雙滿是裂紋的手向夏千闌奮力撲來,後者堪堪躲過,南椰脆如銀鈴的笑聲在耳畔響起:

“哎,你好像很容易招仇恨哦?”

“廢話少說!”

夏千闌話音剛落,原本還在嬉笑的女孩忽而面色凝肅,腳尖在牆壁一點,整個人迅疾如風影般用肉眼的速度都看不清。甚至就連最近的夏千闌都沒法捕捉到她的身影時,一張黃符就被牢牢貼在了那具屍體的背部,與此同時,小手一把拽住夏千闌的胳膊:

“跑——”

滿是裂紋的身軀在那一刻轟然爆濺成大片肉泥,狹窄昏暗的室內仿佛下了一場血肉雨,如果不是南椰動作快,夏千闌剛才甚至都來不及去躲避。在後面的慕喬喬和謝思宇倒是因為距離遠逃過一劫,但另外幾個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沾上了黏膩,一股碳酸塑料的酸腐味道充斥在空氣裏揮之不去。

“我草!”

那位幾天來一直都沒怎麽吭聲的、甚至名字都被大衆自然而然忘記了的新人終于是忍不住罵了句,看向南椰的眼神帶了點輕微的不滿。畢竟在這種地方誰也不願沾染上這種惡心東西,尤其是要換洗的話,大半夜的也很不容易。

但比起被攻擊,自然是這樣的解決手段讓人更加安心一些。

那個人當時距離太近,手上全是血,滿臉嫌棄地想去衛生間裏洗個手,卻擰了兩次都沒能擰開水龍頭。以往輕而易舉就能打開的水流像是被什麽東西給從下面堵住了一樣,男人罵了聲髒話,手腕上青筋爆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剛剛把水龍頭擰動一點——

一道暗紅血流“噗”地向下噴射四濺,破碎的肉塊和血漿噴了滿牆又黏了他滿臉。被切割破碎的皮肉組織甚至被彈射起來,有一片不偏不倚落在了他的嘴上。

在那一瞬間,男人的臉色蒼白如紙,顧不得面子就彎下腰來拼命嘔吐。一股令人反胃的味道在空氣中蔓延開來,其餘幾個人都自發躲遠了些,尤其是稍微有點潔癖的夏千闌,更是對此無法忍受。

胖哥、趙昱和那個男人不得不繼續清理衣服,在她率先走到另外一處時,另外兩人不約而同地都跟了過來。剛才的謝思宇和慕喬喬還有胖哥和她是分開來跑的,因此對孫彬的事情一無所知。

自然,夏千闌也沒有私藏獲得的情報,大致把孫彬所說的給複述了一遍。

“那個人可以确定就是孫彬,我從其他人那邊順了張照片過來,孫彬的額頭上有一塊胎記。”夏千闌的模樣顯得略有點興奮,“這個副本其實推理也很簡單,我們只需要幫孫彬把安寧屍體給找到就行,雖然我們不清楚安寧屍體具體在哪裏,等到白天我們可以想辦法,晚上讓他出來自己去找。這樣只要在尾七之前完成,副本就算通關了。”

當時的副本很清晰地通報出只需要完成NPC下達的任務,而他們的任務就是幫安寧安魂。還差明天和後天,墳地的守夜就可以完成,只要在守夜完成的同時找到安寧的屍體讓她與孫彬冥婚,任務完成的也就還算有驚無險。

在村落裏兜兜轉轉一圈後,得到的似乎也就是與孫彬敘述差不多的故事線。可在夏千闌輕松地說完時,正在包紮傷口的慕喬喬卻是皺了皺眉。

她先是小心翼翼看了眼夏千闌,确定沒從對方的神色上看到任何抵觸情緒後才低聲道:“我怎麽覺得……有的地方有點不太對。”

夏千闌問:“哪裏不對?”

說話間那個男人從洗手間裏走了出來,一邊捂着鼻子,一邊就手脫掉身上滿是黏膩血腥的外套扔到了地上。身上被弄成這樣也不方便去洗澡,那三人也只能忍受着,看向“罪魁禍首”南椰的目光略帶不滿卻也不敢多說。

先前胖哥趙昱也在洗手間內,同時被他噴了滿身的血水,三人現在才勉強處理好一同走出。慕喬喬明顯對他們三個印象不怎麽樣,并沒有想跟這三人分享線索的打算,原先想說的話湧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只是有些不滿地抱怨:

“誰知道這倆都是讀過書的女人還能為了個男人争成這樣?我聽說安寧和婁天香也是兩個大美女,為了個臭男人扯頭花還把命給賠上了真不值當!婁天香的自身條件也不差吧,人以類聚物以群分,那男的又能是什麽好東西?要我才不願留在這大山裏委身給這地方的人,我還想拐了安寧小姐姐一起跑出去呢!”

慕喬喬顯然便是那種敢想敢說的直爽個性,雖然是刻意轉移話題的半開玩笑也帶了點認真,說罷用手肘在謝思宇的腰間輕輕抵了抵:“思宇你說是不是?”

沉默寡言的男人只是勉強勾起唇角笑了笑,但也沒反駁她的話。然而在說到最後一句時,原本還在安靜聽着的胖哥卻眉毛一抖,神情複雜地看向了慕喬喬:

“你是同性戀?”

慕喬喬被他問得一頭霧水,扯了扯謝思宇的手質問胖哥怎麽這都看不出來兩人的關系。後者抿抿唇沒再多說,但夏千闌也沒錯過他眼中那一瞬的驚恐與嫌惡。

某種并不愉快的記憶泛上大腦皮層,只不過片刻後就被夏千闌自動消解。夜間的危險到這裏暫時應當就告了一段落,繼續聚集在大堂裏也沒什麽意思,衆人便散開來回去休息。夏千闌與慕喬喬擦身而過,輕輕在對方的肩膀上拍了拍以示安慰。

其中南椰拐了個彎又到了夏千闌的房間門口,看都沒看在旁邊尴尬伫立的趙昱,神色輕松地吹了個口哨:

“兩張床的話,姐姐帶我一個可以嗎?”南椰的嗓音甜甜軟軟的,還帶着點童音特有的稚嫩,仰頭看着她睜眼說瞎話,“我晚上一個人會害怕。”

女孩清秀可愛的模樣極具欺騙性,如果不是之前才被她順走過東西,或許趙昱都要直接被這張可愛的臉蛋給蒙了過去。但哪怕知道了真面目,趙昱也清楚這裏并沒有自己說話的權力,只是喉結上下滾了滾,很快就老老實實讓開一條道,摸到衛生間裏洗漱去了。

南椰很是滿意他的識相。

“喂。”或許是因為獨處讓氣氛稍稍有點尴尬,除了陰陽怪氣或是刻意的時候,南椰還真的很少會叫人哥哥姐姐,她頗有些不大自在地看了眼夏千闌,猶豫片刻後還是移開了視線。

“你确定幫那兩個人再結一次婚我們任務就能完成了?我怎麽感覺副本沒那麽簡單?”

南椰其實沒有說的一點還有那個人給她的感覺不太舒服,但又不知道具體的違和感在哪裏,年紀尚小的少女還并不清楚“直男癌”這個詞的含義,只是跟慕喬喬一樣,本能地覺得那兩個人拼死拼活争奪個似乎也并沒那麽優秀的男人沒什麽意義。

不過她的疑惑在下一秒夏千闌就給出了回應。

“不,疑點很多。第一,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聖父到這種程度,對殺了自己和殺了愛人的兇手沒有任何想要懲罰的念頭,就這麽輕輕松松地要把她放過去。”

透過沒有關嚴實的窗戶,夏千闌的目光定格在大院內樹上鮮豔如火的山茶花上,确切來說是盯住了那雙也在牢牢盯着自己的陰森的眼睛。

此時的月色被烏雲遮擋過半,不複先前的清明,渾濁的一點亮色暈在烏紫暗紅的磚瓦上,摒去屋內人很淺的呼吸和水聲,這棟別墅裏是前所未有的寂靜。在這樣的寂靜中,呼吸都被漸漸拉扯到綿長,槐樹中央的那雙飽含惡意的眼睛如被磨平的黢黑寶石,空洞陰暗,沒有一絲光澤泛起。

“第二……那位、包括安寧家那邊都一直在說讓孫彬跟安寧冥婚,但且不提冥婚這種古怪習俗的存在本身就不合理,似乎從頭到尾,我們聽到的都是孫家那邊的一面之詞。”夏千闌輕微地嘆了口氣,“但仿佛就真的沒人想起來,問一句安寧願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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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摘自冥婚的百度百科詞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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