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她不敢
白朔房中的不速之客,是白朔的老相識。
不過,白朔是絕不會承認這個人是什麽“知己”或“故交”的,事實上,這兩人幾乎是相看兩相厭。
來人着一襲丹紅錦繡斜襟曲裾,秾豔貴氣,宛如宮廷貴族,而瀑布般的墨發卻僅以一條朱紅緞帶束于腦後,任發絲稍嫌淩亂地流瀉身側。芙蓉面上更是半點妝也無,素面朝天,卻更顯得他面若春華,目似燦星。
這個身着絢麗錦衣,裝扮亦男亦女的家夥,正是千面魅魔澹臺佾。
自蜀山試劍盛會一別,澹臺佾便再未與白朔聯系過。按澹臺佾的想法,兩人最好老死不相往來,就是偶爾必須往來一下,也只有白朔哭着求自己賞他一個眼光的份兒,斷無他親自上門的道理。
不過這次,為了某人,澹臺佾決定屈尊降貴一回,勉強出現在這個招人厭的白朔面前。
“本座此次來,是為了替阿懷帶一句話。”澹臺佾手捧清茶,語氣慵懶,“他說,那個骷髅蠱恐怕靠不住,你還是盡快把天機劍弄到手裏,這才萬無一失。”
白朔看着這個大刺刺占了自己房間最好的一把椅子的家夥,皺皺眉,卻沒說什麽——大抵是他連和澹臺佾多說一句話都不願意。
徑自尋了一個位置坐下,白朔抿了口茶,不疾不徐開腔:“我自有主張。”直接下逐客令,“話已帶到,你可以走了。”
咣!澹臺佾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磕,音調上挑:“姓白的,莫不是你心中有鬼,想趁此機會,借着骷髅蠱,自個兒獨吞天機劍?”冷笑一聲,“只怕沒那麽容易。”
“我心中如何盤算,輪不到你來置喙。”白朔極不客氣,“傳音盒壞了就讓百裏懷找人修,修不好便不必通話了。下次再讓我看到你,本蠱師就賞你一枚絕陽蠱,教你這個人妖從外到裏,徹底變成女人。”
澹臺佾面色一變,手一揮,滾燙的新茶便挾着一道罡風直直撲向白朔!
蠱師右手食指輕輕一彈,也不知他的法器藏在何處,但見一面淡藍光幕在他身前瞬間彈開,那茶湯撞在光幕上,仿若霜雪撞上烈火,轉眼便沒了痕跡。
澹臺佾沒再出手,只是惡狠狠地盯着對面的人,白朔亦不追擊,光幕悄然隐沒。
室內氣氛沉悶冷硬。
半晌,澹臺佾冷冷一笑:“你好像對你的骷髅蠱很有自信?”
白朔對他的挑釁置若罔聞,自顧自端起瓷杯,輕抿一口。
“可惜,那天在蜀山,我看到的可不是這樣。”澹臺佾惡意一笑,“就連阿懷也是這麽認為的。”
他一字一頓:“你裝聾作啞亦是枉然,白朔,你這個號稱天下第一的蠱師,煉出的骷髅蠱根本不聽你的。”
第一次,澹臺佾的話在白朔這裏起了反應。
身為驕傲的蠱師,白朔絕不允許別人懷疑他的能力。
杯中香茗已涼。冷意自藍衣男子身上逸出。
“若我讓她殺了你,她會眼都不眨的執行。”眸光森冷,男子唇角勾起一抹輕慢的笑,“如何,要試試麽?”
澹臺佾嗤地一笑:“就憑她?她連本座的一根指頭都碰不到。”
“她不行,但我可以。”白朔從容一笑,聲音輕柔如耳語,“不若我将你五花大綁,丢到她面前,然後讓她一刀一刀削下你的皮,剜掉你的肉,剔去你的五髒六腑,最後剩下一副骷髅……”
眸光流轉,男子輕輕一笑:“你想埋在哪兒?看在百裏懷的份上,我可以滿足你這個遺願。”
澹臺佾氣得胸膛起伏,一句“那我們就試試看誰是最後埋在土裏那個”已沖到喉端,冷不丁白朔又閑閑抛過來一句:“若你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夠,現在就滾出這個屋子。”
白朔這句,卻教澹臺佾又冷靜下來了。
面色恢複鎮定,澹臺佾撣撣衣擺,“本座不與你廢話。只問你一句,你敢肯定那只骷髅蠱絕不會背叛你?”語調陰陽怪氣。
蠱師眸中迅速掠過一絲暗光,面上卻聲色不動:“她不敢。”
“很好。”澹臺佾慢吞吞地站起來,古怪一笑,“那麽,就讓本座拭目以待吧。”
一攏紅衣,一襲藍袍,一個玉立,一個靜坐。
對視的目光在空氣裏燃起無形的戰火。
三個時辰後,長門街巷口轉角處。
一攏紅衣的男子斜倚青牆,漫聲道——
“喂,那邊的骷髅蠱,想擺脫你主子麽?”
傳音入密,雖兩人相距十步,其音亦如近在咫尺。
元夕沒想到有一天會在大街上,被人一語道破自己真身。
更沒想到,那個人一上來就丢出了個如此誘人的釣餌。
讓她擺脫白朔。
倘若是在半年前,不,哪怕是一個月前,聽到這句話,元夕都會兩眼放光。
但現在,她僅僅驚訝了一下,心中卻并未如何喜悅,反倒因對方的話而深深警覺:“——閣下是?”她謹慎地打量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男子。
紅衣男子眼中劃過一絲得意,面上卻矜傲一笑:“随我來。”徑自轉身離開。
稍一遲疑,元夕選擇跟上。
風拂雲動,陌上草青。
這是一間雅室。
香茗在青花瓷裏散發袅袅茶香,曼妙的筝音漂浮于明亮的茶室中。
木窗半開,從這裏,看到得陽光下的波光粼粼的朝陽湖,即使隔着這麽遠,蕩漾的碧波亦如此清晰。
元夕靠着窗,靜默,等着對面的男子說出他的來意。
他們進入這個茶室起已達一炷香的時間,而他自始至終卻只是不緊不慢地斟茶,細品,偶爾轉動手中的瓷杯,表情漫不經心。
元夕暗地戒備,面上卻淡淡的,全然瞧不出情緒。
許久,紅衣男子終于悠悠開口:“有意思……你就不好奇,我為何知道你的真身?”
“你想說?”元夕淡淡一笑,“我可以勉強聽聽。”
紅衣男子一噎,嘴角一抽,又極快地恢複優雅:“你既然肯随我來這兒,想必心中也是已經有些打算的了。”展眉一笑,吐氣如蘭,“我可以教你擺脫蠱師的方法,你拿什麽報答我呢?”
啧,這人臉上的笑,讓人看了無端端的就覺得讨厭。元夕端起清茗,手勢慢條斯理:“不是這麽說吧?我怎麽覺得,如果我離開白朔,閣下亦能獲得不小的好處呢。”
紅衣男子微微一愕。
“難道不是麽?”少女眼底閃動着慧黠,語氣卻一本正經,“那麽,我得問一句:閣下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呢?錢財?我渾身上下只有兩吊銅子兒;美色麽……”故意一頓,“莫非足下與白朔一般,對慘白陰森的骷髅格外的……有興致?”
真不愧是那家夥造出的骷髅蠱!氣人的本事都是一等一!
紅衣男子險些打翻手中清茶,額角青筋猛跳,手心發癢只想揪過某人胖揍一頓……
在元夕略帶戲谑的目光中,紅衣男子用力克制着自己,将香茗輕輕擱在方幾上,唇角勾起一抹魅笑:“不錯,我與白朔确實有些小過節。”
只是“小過節”麽?那用得着苦心積慮跑過來慫恿人家的骷髅蠱棄主跑路?元夕心中撇撇嘴,也不揭破,且看他如何編下去。
紅衣男子卻不再提起他與白朔之間的事,轉而說起骷髅蠱如何擺脫蠱師的控制來。
元夕凝神細聽。
男子緩緩敘說的低沉語音,與空靈的琴音疊在一處,意外地形成一種奇異的韻律感,仿佛有微渺天音,自九霄之外,穿過層層流雲而來。
一只黃雀停在窗棂上,輕輕啄着自己亮麗的尾羽,忽然啁啾一聲,展翅飛走。
久久,直到空渺的樂聲已落下帷幕,琴者輕撥琴弦,開始彈奏一首節奏歡快的坊間小曲,室內,紅衣男子的低柔的聲音也終于止歇。
元夕面色凝重。
“你确定這樣便可以解咒?”摩挲着細膩的瓷杯,她慢慢道,“我怎麽覺得你像是不懷好意的樣子呢……”
紅衣男子微微挑眉,“反正不是對你不懷好意就可以了,怕什麽?”勾唇一笑,眼角帶出幾分嘲弄,“當然,若你沒那個膽子動手,便當今日你我不曾見過。回去做你‘忠心不二’的骷髅蠱吧。”
元夕淡道:“不必激我,我有沒有膽量,很快你就知道了。”
“很好。那麽我便敬候佳音。”紅衣男子自腰間錦囊中取出一樣事物來,托在掌中,“此物的用法我方才已說過了。機會只有一次,記得準備齊全了再動手。”
元夕淡淡道了謝,伸掌接過。
看着對面的少女将東西收起,紅衣男子眸中浮起莫測的笑意。
神态微微一變,這一身紅衣的男子的語調帶上了些誘惑的氣息,若一株開在暗夜的血色曼陀羅:“既然你已下決心背棄他,不如做得更徹底一點如何?斬草除根方是上策,趁他無力反擊……”
“殺了他。”
輕飄飄道完這一句,紅衣男子深深望住元夕。
連眼睫都不動一下,元夕輕輕抿下杯中最後的液體,放下茶杯。
她姿态從容地站起來,淡淡道:“承蒙款待。告辭。”
行至門前,忽然又略略回頭,仿佛她剛想起的似的,慢悠悠地對那個斜倚在檀木椅中的男子說:“你衣帶開了,姑娘。”
雕花木門合上。
半晌,茶室內才響起男子意味不明的低語。
“姑娘?哼……”
他看起來好似……并不生氣。
果然是裝女人裝太久了,所以連性別意識已經淡薄了麽?這位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面君,果真是非同一般的存在,甚香豔,甚奇葩。
另一邊,離開雅室的元夕,踏着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進附近最大的一家酒鋪。
“老板,麻煩來兩斤花雕。要年頭久的,越久越好。”她微微一笑,“最好是一碗就能讓人醉倒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