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為你跳支舞吧
一碗就能讓一名壯漢醉倒的陳年花雕,三碗也放不倒一個白朔。
但若是五碗呢?或者——十碗呢?
若是,再添上玉色夜荼蘼的幽香呢?
元夕無法肯定自己的計劃是否萬無一失,不過,世上原本就沒有絕對萬無一失的事。
沒人喜歡被束縛,即使如今元夕并不覺得跟着白朔東走西逛有甚不好的,但不可否認“主仆身份”始終是她心上的一根刺,平時紮在那兒不痛不癢,可一旦想起它來,便難免覺得不舒坦。
何況,今日從外面回來,劍魂娃娃又對元夕說:“小夕,我只能帶你一個人去浮玉山,要是多了其他人,你就是再裝可憐,我也只好愛莫能助啦……”
你還可以“暗示”得更直白點的,娃娃。
人家都把話說到這份上,元夕還能說什麽?趁早收拾那點莫名其妙的小心思,好好琢磨怎麽拿下白朔才是正經。
蠱師對骷髅蠱的禁制一日不解,骷髅蠱就一日不得自由,甚至連活動範圍,都只能在蠱師周圍十裏內。當初在楚國元夕曾請求白朔解開禁制,白朔将她冷嘲熱諷了一番,最後此事還是不了了之。
一顆紅豆大的珠子擱在素底描花的瓷盤中,滴溜溜一粒,玲珑剔透。
元夕托着腮坐在桌邊,目光一直停在盤中紅珠上。
劍魂娃娃飄在劍旁,玩着下午買到的新劍鞘,時不時瞄那邊的少女一眼。
好一會兒,見元夕還在盯着那珠子瞧,它撇撇嘴:“小夕,都二更了,明天再想吧。”
元夕不答,慢慢拈起那顆珠子,眼神若有所思。
“小天,你覺不覺得,今天見到的那個男人,感覺怪怪的。”她捏着珠子,看着它豔麗的色澤,想起那個同樣一身豔紅的男子,“像是在哪兒見過……”
劍魂皺皺鼻子,“沒印象。”它望向元夕指間的靈珠,“不過這個倒是貨真價實的火辨珠。”
“火辨珠?”
“嗯,火辨珠,幾乎能接觸所有的禁制,不過有時效限制。”
元夕眼睛一亮:“效果能維持多久?”
劍魂一怔,這個它還真沒留意過。不肯承認自己堂堂千年劍魂竟然也有不知道的東西,只得含糊一句:“大概一兩個時辰吧。”
“一兩個時辰?”元夕皺眉,“太短了。——你知道哪兒還有火辨珠麽?我們可以多弄一些,然後全部吃下去,效力應該可以得到增加吧?”
劍魂搖頭:“這玩意兒以前有很多,魔妖兩族就常常用這玩意戲弄自己的階下囚。不過自千年前那仙魔大戰後,就只剩魔界還在出産了,聽說這東西現在挺稀缺,一般人還弄不到手。”
這麽難得麽……元夕也犯了愁。
不過,照這樣看來,那個能拿出火辨珠紅衣男子很可能是來自魔界的了,至少,應該與魔道也有些關系罷。
若是這樣,他說自己與白朔有仇的話,倒是可以多信三分。白朔早年的确與魔道結下過梁子,這家夥當年可是幹掉了血魔的獨生女呢。
劍魂瞅着元夕變化不定的表情,想了想,小小的身子飄過去,“小夕,要是你怕打不過白朔,我可以幫你。”它說着就挽起袖子,展現自己的小小胳膊。
元夕笑了。
不錯,紅衣男子給元夕出的精囊妙計就是,先把白朔灌醉,然後元夕用火辨珠解開自己的禁锢,這樣一來蠱師便失去了對骷髅蠱的絕對控制力,就算她趁着他失去意識把他五馬分屍亦是輕而易舉,何況只是将他五花大綁,然後用水潑醒他,逼他解開她的禁制。
劍魂以為元夕在擔心白朔會反擊,卯足了勁兒給她支招:“或者我們先給他灌些軟骨散?這樣便沒問題了!”
“……讓我再想想。”
她不想如此折辱他。
那個人那麽驕傲,怎麽受得了?一睜眼,發現他被自己造出的骷髅蠱算計了,她将他五花大綁,用劍鋒威脅他就範……
他那雙墨玉般的瞳仁裏,會騰起滔天的怒火吧……或許還有一絲窘迫。
元夕有種預感,即使她将天機劍架在白朔脖頸上,他也不會解開禁制的。
白朔不願做的,沒人能逼他。
“小夕?”劍魂看着出神的元夕,小聲問。
“再說吧。”元夕蹙着眉将火辨珠收起來,轉眸看到劍魂一臉不贊同的樣子,只得安撫一句,“我怕那些酒灌不醉他,你不知道,那人多能喝。”她笑着搖搖頭,眼中有回憶的光。
摸摸娃娃的腦瓜子,“睡吧。”
呼,少女吹熄了油燈。
室內驀然昏暗,唯有燈油發出的焦味兒,絲絲縷縷漂浮在黑夜中。
翌日。
推開窗,一片燦爛陽光刷地湧進來,元夕趕緊跳到一邊,生怕那光打在自己身上。
回身習慣性地去取絹傘,一眼瞟到傘面上那糾纏不清的黑白兩色,元夕不由得便是一怔。
“小夕?”被日光驚醒的劍魂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她。
元夕凝視傘面的眸光陡然一動,移開目光,執起絹傘,扭頭對劍魂笑了笑:“起來啦?走吧,今兒去爬山。”
劍魂愣了愣,先是看了下屋外明晃晃的天色,然後回頭驚訝地望着元夕:“你不是害怕日光麽?這麽大的太陽……”
元夕一怔,而後笑着拍拍額頭,“我忘了。那麽,你想上哪兒玩?”
劍魂娃娃蹙起眉,飄到她身邊,左瞧瞧右瞧瞧:“你還好吧?是不是夜裏沒睡好,再回去睡一下吧?”
頓了頓,元夕點頭:“嗯,我想再睡一下。”
在娃娃擔心的目光中,她躺回床鋪,合眼前對它笑了一笑:“如果午飯的時候我還沒起來,你就叫醒我。”
娃娃點點頭。
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合上了。阖上眼睛的元夕仿佛瞬間失了靈氣,安靜地陷在床褥裏,面色雪白,唇色淺淡,宛如一個人偶。
事實上,若非這張臉上的眼眸總是太過靈動,令人忽略少女外貌上其他特質,大多數人都能一眼注意到她白得不健康的臉色。
而她,也的确已經不屬于人類。
是誰,忍心将一個活生生的韶華女子,變成如今這個毫無生氣的樣子。
劍魂抿唇,半透明的軀體慢慢沉入天機劍中。
時間随着随着窗棂上陽光的緩緩移動,一點一點地漫過去。
紅霞滿天的時候,元夕終于自沉睡中醒來。
她心不在焉地往外瞟了一下,旋即詫異地睜大了眼。
居然已經這麽晚了?小天怎麽沒叫她?
“小天?”她探手握住劍柄,喚了幾聲,卻得不到回應。
元夕愣了愣,倏地想起一件事來。
劍魂曾随意地提起過,每過一段時間,它會不受控制的陷入沉眠。
“天機劍存在得太久了,折算成人類的話,差不多也是個糟老婆子,時不時中風什麽的,我已經習慣啦。”
它說這話時笑嘻嘻的,毫不在意的姿态。
握緊了手中的天機劍,元夕胸中升起淡淡無奈,還有少許迷惘。
連最後一個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了。
雖然後來劍魂亦說過,這種沉眠時長時短,但大多時候也只要一兩個月便足夠了。可是元夕卻不能真的等它一兩個月,事不宜遲,遲則生變。
剔透紅珠被放進一個錦盒中,乾坤袋中另有數片以玉色夜荼蘼煉制的香片,元夕一并取出放入錦盒,貼身收好。
事情,就在今夜。
白朔房中的燈亮着。
元夕擡手敲了敲門,然後推門而入。
房內無人,她走到屋角的黃銅三足香爐旁,熟練地清理起爐中的殘灰。
每天黃昏這個時候,元夕都會來白朔房間,為香爐更換新燃料。
不過,今天的熏香,聞起來較以往有些不同。
——多了些屬于玉色夜荼蘼的馨香。
元夕不怕白朔會發覺她的計劃,因為就連她自己,也是無意中發現玉色夜荼蘼的花香與酒液混在一起,竟展現出如此非凡的功效,而無論在此之前還是之後,她都從未在任何一本藥理書籍上見過這條配方。
在香氛彌漫整間屋子之前,元夕等的人已出現在房門前。
元夕站起來,笑道:“回來了。”
白朔淡淡地應了一聲,踏進屋子。
元夕目視着他不緊不慢地行至桌旁,屈膝坐下,然後男子的視線落在桌上那三壺陳釀花雕上,停了一停,轉眸望向她。
微微一笑,元夕為他斟上一杯清酒,調轉壺口為自己也倒上一杯,放下酒壺,落座。
“在地窖裏存了十三年的陳年花雕。”她端起瓷杯,向白朔敬了一敬,然後抿了一口,接着臉色微微一變,掩唇輕咳起來。
“太辣了。”她皺着眉道,“不知道這種酒有什麽好喝的。”
對面的白朔已經飲盡了杯中酒。他垂着眼,元夕讀不出他臉上的表情。
但已經在腦中預演了那麽多遍的劇情,總要有個機會登場。
元夕放下酒盞,望住白朔。
“為了這幾壺花雕,我把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當了。”她的音調帶着若有若無的撒嬌,而後輕輕一轉,帶上幾分得意,“不過我狠狠地殺了那個老板娘的價,你沒看到我離開店鋪時她的表情,啧,好像她真的虧了多少似的……其實哪有賣的人吃虧的道理,從來只有買的人上當啊。”
白朔終于答話了:“你的确上當了,這壺花雕至多只有七年。”語氣淡淡的聽不出情緒。
元夕表情一愕,繼而搖頭輕笑:“果然無商不奸。”
他沒接話,也不斟酒,元夕壓下心中隐隐的莫名不安,笑道:“還有一句話,叫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想必你曾聽說過?”
輕輕一笑,“是不是你正擔心着這個,所以才不喝我買的酒?”
白朔不答,元夕無奈起身,為他滿上第二杯,端着壺緊張地看着他。
他喝了!
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面上恢複笑容,再斟一杯,放下酒壺,她俯身,兩人相距不到一尺。
她輕聲道:“白朔,我為你跳支舞吧?”
白朔撩眼,墨眸沉沉,靜靜地望着她。
元夕揚起一個笑:“不然,我變成骷髅的樣子,跳給你看?”
男子驀地笑起來,慢慢地啜了一口杯中酒。
元夕聽到他仿佛漫不經心的聲音,他說——
“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