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她居然沒殺了你!

這世上,除了白朔,大抵再難有誰會欣賞一場由骷髅跳出的舞蹈,哪怕這骷髅跳得确實不錯,哪怕這骷髅原是自己朝夕相伴之人。

但白朔做到了。他淺斟輕酌,臉上淡淡的辨不出心緒,但他的目光的确自始至終未離開那具輕歌曼舞的白骨。

長袖搖曳,舞步翩跹。

衣帶飄搖若風中垂柳,披帛輕晃似水中藻荇。

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除了那一副匿藏于錦繡華服下的森然枯骨。再秾麗的色彩亦遮不住它的慘白。這早該埋入黃土的死物,披着不屬于它的畫皮,固執地奔走于人世間。

一舞終于終了。

銅爐中的香片安靜燃燒,夜荼蘼的香在這場舞蹈後終于充盈了整間屋子。

元夕的目光在桌上一掠而過:三壺花雕,已經空了一壺。

心頭一松,維持着骷髅的模樣,她朝他走去。

“跳得怎樣?”她笑問。

白朔淡道:“差強人意。”

元夕聳聳肩,在他身旁坐下。擡手端過酒壺,自斟一杯,卻并不飲下,只是握在手中,摩挲着。

她在思索如何開口,要委婉的,含蓄的,又要表達出自己的堅決……

可是,在她組織好自己的語言之前,白朔就已經淡淡開聲了。

“舞已看過,酒亦飲了。”他不緊不慢的,一字一字咬得很清楚,“說罷,你想向我求什麽?”

元夕卻猶豫了,捏着手中的酒盞,沉默。

再等一等吧?等酒力與夜荼蘼的功效徹底發作……他應該會變得好說話一些……

她眼中忽然浮起苦笑。

真的沒把握。——不,倒不如說她幾乎可以預見到她提出那個要求後的情景了。

事情迫在眉睫,而元夕卻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醒地認識到她正在做的是一件多麽艱難的事。

他怎麽會答應呢?他不可能答應。

藏在掌心的錦盒像在發熱,元夕抿着唇,攏在袖中的手松了又緊。

“……白朔。”許久,她低聲道,“你覺得,我怎麽樣?”

白朔拿過花雕酒,眉宇間疏疏淡淡,“還用問麽。”

元夕低低一笑。“呵……殘次品。”

白朔眼底微不可察地一動,卻并不作聲,不置可否的樣子。

暗香浮動,一室安靜。

“那麽,白朔。”元夕擡眼,定定瞧着對面的男子,“你能不能……”咬咬牙,“放了我?”

第二壺花雕亦空了。

白朔喝了那麽多的酒,那麽烈的酒,卻像是直接穿過他的身體流進了空氣裏。墨玉般的瞳仁不見迷蒙,反倒越發明亮,眼底甚至隐約有緋色的火光。

擱下酒盞,他雙手輕輕搭在桌上,姿勢随意,語氣亦是散漫的:“若我不允呢?你待如何?”

元夕一咬牙:“白朔,我真的有不得不走的理由。”

她目光懇切:“橫豎我也只是你瞧不上眼的一個殘次品,你留我在跟前,時時礙眼,不斷提醒你的失敗……這又有什麽意思?”

白朔的唇角劃出一抹弧度,“我剛剛發現,你總是有各式各樣的理由,讓你的話聽起來如此動聽,仿佛一心一意為別人着想似的。”笑意卻未達眼底,生冷地停在唇邊。

元夕臉色一紅,窘迫與慚愧的感覺沿着背脊迅速漫上來,然後她聽到白朔說:“可惜,我卻不是那種輕易能被說服的人。”

看着她忽紅忽白的臉,白朔收了笑容,面色淡漠:“說完你想說的話了?走吧。這幾天都別讓我敲到你。”他語音沉沉,仿佛正壓抑着什麽。

元夕端坐着,一動不動。

白朔隐忍的眉宇終于浮現怒氣。

“還不滾?”

元夕緩緩站起來,步履一動——卻不是向着門口,而是向白朔走來。

在走的過程中,她纖白的手輕輕掠過自己額頭,仿佛正因為白朔的強硬而煩惱似的,然後,纖手仿佛不經意地經過唇角……

她來到白朔面前,蹲下來。

“白朔。”她輕輕握住他半握成拳的右手,依稀感到那只指骨分明的手在被她碰觸的一瞬間,微微一僵,卻并未推開她的手。

他只是偏了頭,用一種她看不懂的眼神,沉沉地望着她。

“白朔,”元夕輕聲說,“雖然你将我做成了骷髅蠱,但我并不恨你。”

他沒回應,眸色深沉,靜待她的下文。

“可是,你總是這樣,從來不顧慮別人的難處……”她忽然收緊了手指,一股靈力自她掌心竄出,沖進兩人相握的手!

灰色的煙猛地纏繞上白朔的胳膊,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沿着軀體蹿上他的脖頸。

白朔指頭一動,似是驚覺異常想要反抗,但那縷詭異的煙比他更快,眨眼已沒入他光潔的額間!

那只修長的手不再動彈了,藍袍男子安靜地垂下眼睫。

元夕一直握着那只手,心中似悲似喜。

骷髅蠱真的有異能的,不過不是什麽見鬼的“預知夢”,而是傀儡術。

元夕不知為何之前她身上從未展現出任何骷髅蠱該有的強大,但今日黃昏時,抱着毫無反應的天機劍,她腦中仿佛有什麽地方一下子爆出一道光來……而後她便莫名地懂得了如何利用骷髅蠱的邪術操控他人。

在走進白朔這間屋子之前,元夕在兩個路人身上試驗了這一術法,成果卓越。

白朔是第三個受害者。

垂着眼的男子看起來如此安詳,俊美,而且無害。

他低垂的眼看起來甚至有些無辜的味道,瑤鼻挺直,修眉入鬓,如此純良的面容。

可這個人給骷髅蠱下符咒時,從沒手軟過。

元夕訝異于自己的平靜。

她成功地控制了白朔,可她卻并未感到如何的驚喜。

她該殺了白朔的。那個男的說得對,只有殺了白朔,才能永遠後患,安枕無憂。

殺了白朔,将來就不會有人帶着魔兵魔将沖上蜀山了,她終于可以放下一樁心事……

骷髅蠱擡起左手,五指指尖森冷,額心一點殷紅印記忽明忽暗,猶如她此刻奔湧難平的殺意……

這只手在空中頓了很久。

久到元夕終于醒悟,她下不了手。

不能殺。

為什麽不能?

至少……不能在這種情況下殺了他。——太卑鄙了,對,這樣太卑鄙了!

再說,就算沒了白朔,以後可能還有黃朔藍朔領着人殺上蜀山呀……如果蜀山注定有此一劫,倒不如讓此劫應在白朔身上,她反而還容易防範些。

對,就是這樣。

元夕無奈地發現,短短幾個眨眼,她已經很可恥的把給白朔的免死理由從頭到腳列了一遍,甚至還生怕不夠似的,腦子裏不停地想出更多的“情有可原”來。

他當時在試劍盛會上幫了她。

他那時在她被元璧師兄打擊的時候安慰了她。

他曾經給她畫了一把極盡精巧的符傘。

他長得很好看,殺掉太可惜了……

總之,幹掉白朔的理由太少了,比起留下他的理由,簡直微不足道!

元夕深深嘆了口氣,認命地放下那只舉了很久卻還是無功而返的爪子。

好吧,那麽,就這樣好了。讓他解開禁制就算了吧。

甫一做出這個決定,元夕就感到心頭一松,仿佛無意中避免了什麽天大的錯事似的。

定定心緒,她用力握住男子的手。

她用一種奇異的,仿佛帶着來自幽冥的聲音道:“白朔,擡起你的左手。”

白朔睫毛動了動,順從地舉起那只未被握着的左手。

“按住我額間的紅色印記。”

那只手伸過來,形狀姣美的食指貼上骷髅蠱的額間紅印。

“跟我念,”元夕目光肅穆,一字字道——

“昊彼蒼穹,幽冥鬼府。”

“十方諸世,聽吾誓言。”

昏暗的房中,男子在女子的引領下,一字一句念出最後的咒言。

“蠱師白朔,逐此惡蠱。立約為誓,永不翻悔!”

啪。

臺上油燈突然爆開一個火花,室內猛然一亮,很快複又昏暗。

元夕慢慢松開了握着的白朔的手。離了熱源的骷髅手骨,迅速冰冷下來。

白朔仍然一動不動。

等她離開這裏,等一個時辰後,傀儡術失效,他便會恢複神智。

然後……

“但願我們再無機會相見。”她低聲說。

不要見面,不要讓她在将來看到他率着衆多魔族,出現在蜀山之上……

纖細的手骨輕輕停在男子的發上,這次卻沒帶任何的殺氣。

手骨的主人,只是輕柔地梳理着男子的墨發。

一寸一寸,指骨細致地撫過每一根發絲,指骨雪白,青絲如墨,溫柔糾纏如入夜前蒙昧交錯的天與地,依戀缱绻如一柄繪滿誰人心意的絹傘。

但那雙手終究還是緩緩離了男子的發。

最後望了那垂着眼的藍衣男子一眼,元夕将幻形珏握在手中,一個呼吸過後,年輕美麗的女郎出現在房裏。

一切就緒,只要邁出這道門,她就可以走進一個新天地。

元夕轉身,深吸一口氣,邁步,跨出門檻。

站在門外,元夕微微地笑起來。

她反手,合上了屋門。

就在屋門合上的同一瞬,屋內的男子擡起眼來。

他深淵般的瞳仁裏看不見情緒。

而房中的某一個角落,忽然響起一個男音。

“她居然沒殺了你!”

澹臺佾一身朱紅曲裾,自陰影裏走出來,臉上寫滿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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