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疼痛

“她居然沒殺了你!”

對澹臺佾的這句話,白朔并未立刻做出反應。

因為連白朔自己,也正對方才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感到微微迷惑。

骷髅蠱會背叛他,對于這一點白朔不是沒有心理準備的。當白朔推開房門的那一瞬,看到室內少女的那一霎,他心中便輕輕冷笑一聲。

接下來的事,大抵都在白朔的意料內。她做小伏低,刻意奉承,一切都是為了最後能向他提出那個索求。

“那麽,白朔,”她說,“你能不能……放了我?”

放了她?哈。

她總是不明白,她連這條命都是他給的,是他讓她能哭能笑能繼續行走于人世間……哪怕只是以一副骷髅的形态,但比起毫無知覺的在黃土中腐爛,難道這不是更好的選擇麽?

而這只骷髅蠱卻絲毫沒有一只蠱該有的樣子,對她的蠱師陽奉陰違,甚至連一只家犬都比她來得忠誠,至少家犬亦懂得守在主人身邊,而她卻時時想着逃離他!

“雖然你将我做成了骷髅蠱,但我并不恨你。”

她用裹着蜜的言語,試圖松懈他的心防,然後……

“可是,你總是這樣,從來不顧慮別人的難處……”

企圖以兇狠的邪術控制他!

可難道他真的會被自己一手打造的蠱反噬麽?

笑話。

他指頭一動,凜冽的風刃就要撕裂骷髅蠱放出的毒煙,然而風刃還未飛出,他卻驀地想起澹臺佾還在一旁。

昨日自己與澹臺佾的一番對話還在眼前——

“你能确定那只骷髅蠱絕不會背叛你?”

“她不敢。”

只因這一句話,他今日便不得不坐在這裏,讓澹臺佾那厮躲在暗處,将一場好戲看了個真切。

他原本并不知曉澹臺佾究竟對元夕說了什麽,使這只骷髅蠱竟敢不顧惹怒蠱師的後果,一意孤行要離開他,但他卻不願讓人看了笑話,故而他喝令她離開這裏。

可她不聽,她朝他走來,她對他動手。

當灰煙向他湧來的那一瞬,他便明白澹臺佾究竟做了什麽好事了。

火辨珠。

怪不得,這只蠱今日這般膽壯。

他想明白了這一層,但他卻依舊不能阻止骷髅蠱,即使那道灰煙對他半點威懾力都欠奉。

因為他知道,澹臺佾就在一旁。

他一動不動。出于微妙的自尊,他不肯在元夕已經對他出手之後,用武力将她打壓下去。

賭約是他輸了,他不會企圖掩飾這件事。他不會将正在進行的背叛強行鎮壓,然後宣稱這場賭約還是自己勝了的。

就讓她動手,讓她以為她的孤注一擲獲得了成功,讓澹臺佾躲在暗處看個心滿意足!

淅瀝瀝的傾酒聲,響起在沉寂的室內。

紅衣男子将酒置于鼻端聞了一聞,啧啧兩聲:“居然什麽料都不摻,她膽子可真大。”

不過,即使她摻了也沒用,白朔對諸多毒物皆有抵抗力,不過,假如她摻了,這場戲大概會更好看一些。

澹臺佾對白朔提過,骷髅蠱已被他說動了,不出意外這兩天就會動手。而作為賭約一方,澹臺佾當然有資格确定賭局究竟勝負如何,這就是為何他會藏在白朔房中的原因。

但澹臺佾故意省略了許多關于那次他與元夕談話的細節,比如他交給她火辨珠,比如他教她如何讓白朔幫自己解咒——雖然最後的結果不是白朔被五花大綁着被迫替她解咒,但澹臺佾對能親眼目睹如此一場好戲還是很滿意的,尤其想到白朔現在心中可能氣得火冒三丈,他就開心得眉梢都飛起來。

唯一的遺憾是,明明他已經那般蠱惑那個丫頭動手了,可她竟然還是沒動手殺了白朔!

當然,澹臺佾不會天真到以為那個骷髅蠱真能将白朔如何,只是她若肯動手,現在他會更高興一些——能看白朔的笑話,這能叫澹臺佾未來三個月心情都很好。

“真是可惜,她竟然沒殺了你。”澹臺佾悠悠嘆一聲,悠然自得地舉起酒盞啜了一口。哈,不是很自信地說那只蠱絕不敢背叛他麽?眼下如何呢?

白朔沒接他的話頭,反倒突兀地提起一件事:“是你告訴她解咒之法?”

“不錯。”澹臺佾閑閑一笑,“不過我告訴她,必須是蠱師的‘左手’方能正确地解咒。”

紅衣男子得意一笑:“那個笨蛋立刻就相信了。多可惜啊,只差一點她就能真正解開禁制了呢……”

右手才是蠱師的力量之源。這最關鍵的一點,澹臺佾卻并未告知元夕。

澹臺佾不但厭惡白朔,而且對那個在蜀山上壞了他好事的骷髅蠱同樣深惡痛絕。

所以他要他們誰也讨不了好,窩裏鬥,鬥個兩敗俱傷,而他就在一旁哈哈大笑。

澹臺佾看出來了,中途白朔想讓骷髅蠱離開這兒,他試圖阻止骷髅蠱的計劃……

可惜,人家不領情呢。

“火辨珠的效力至多只有五天。”澹臺佾眼中閃着名為“幸災樂禍”的光,“本座可以送你個人情,派人把她抓回來……如何?需要本座出手麽?”

白朔淡淡道:“不必。”

“你确定?”澹臺佾啧一聲,“火辨珠效力褪去的時候,她大概已經離你有百裏之遙了吧,會死得很難看呢……”他仿佛十分善解人意似的,“畢竟是你費盡心血做出的骷髅蠱,說起來,當初還是你将她從阿懷手裏搶下來的呢……”

“那種背主的東西,留之無益,便讓它死在外頭好了。”白朔神色冷漠,語氣如冰。

“啧啧……白大蠱師真是永遠都那麽理智。”澹臺佾笑起來,“也罷,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本座便只管袖着手,瞧這場好戲便是了。——不過天機劍尚在她手中,說不得,本座還得辛苦些,派人盯着她。待那只骷髅蠱幾日後暴斃而亡,從她身上取走天機劍便了。”

澹臺佾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眼珠一動不動地盯着白朔。

然而他失望了,蠱師的臉上只有淡漠。他刻意的試探,在白朔那裏似是連半點漣漪亦未激起。

無趣地移開目光,澹臺佾擱下酒杯,起身。

他懶洋洋地告了辭,一個彈指,昏暗的房中已失去了紅衣男子的蹤跡。

室內,終于只剩白朔一人。

白朔很清醒。與上次在燕國時的情形不同,這次白朔一開始就對元夕起了防範之心,因此玉色夜荼蘼舒緩神經的功效對他完全不起作用。

而正因為白朔自始至終都很清醒,所以他不僅僅看到了骷髅蠱對他下傀儡術,他同樣也看到了,她在能殺他的時候——或者說她自以為能夠殺他的時候——她并未下手。

白朔心情複雜。

若說起初骷髅蠱的背叛尚且在他的意料中,那麽最後她的收手,就完全出乎他預料。

她想走,他一直都知道。他也從不懷疑,倘若她有機會,她會歡天喜地的離開他。

白朔所驚訝的是,既然她已經決定背叛他,為何竟然不對他下手。按他以往對她的觀察來看,這只骷髅蠱雖然生長在仙門,卻并非善男信女,何況在飛橋鎮那一年,她雙手早已染上血腥。

是什麽教她猶豫再三,并最終收起了那只懸在他頭上的利爪?

呵,難道是善良麽?那只骷髅蠱難道是因為這樣愚蠢的理由,就放棄了一個讓自己徹底擺脫蠱師控制的機會麽?竟然如此輕巧地就将自己最大的敵人放過……

素素,你真是一只,在各個方面都不合格的骷髅蠱呢……

他輕輕合起了眼。

發上,似乎還殘留着某人指骨溫柔劃過時帶來的觸感。蠱師說不出那是什麽樣的一種感受。

只是想到那個總是喜歡自作聰明的家夥,将在幾天後倒在某個不知名的街頭……左胸處,仿佛輕輕地疼了一下,不嚴重,像一根紮在指縫裏的細木刺,不管它,過幾天自己也會好。

是的,無需理會它……這點疼痛,很快就會褪去,會快得像是從未出現過。

靜夜裏,蠱師阖着眼,輕輕地靠進椅背裏。

一燈如豆。

————

清晨起來,元夕将仍舊毫無反應的天機劍重新層層包裹起來,放進包袱裏背在背上。

失去了劍魂的護持,元夕不得不盡量與天機劍保持距離,以免被劍誤傷……其實她更想将劍放進乾坤袋中,攜帶方便又不惹人注意,可惜,不知是否因為她這個乾坤袋的材質太差,以至一遇上天機劍這樣的至寶靈器,便死活無法容納進去了。

那夜她離開白朔,一口氣奔了近一個時辰,一直奔到一個新的城鎮邊上,算算路程,自己離白朔所在的臨潮城差不多已有三十多裏,那一刻,元夕徹底相信自己已經擺脫蠱師的控制了。

而後她便靠着城牆歇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進城尋了家客棧,要間客房埋頭大睡。

這一覺,竟然足足睡了一天。次日起來,元夕抱着被子,恍惚想到,這是她自白朔身旁逃離的第三天了……

真不可思議。她竟然真的逃出來了。

直到這時,三天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在元夕的腦海中才變得真實起來,而她開始詫異于自己的好運氣。

如有神助!一切順利得出奇!

一面感概着下次一定要尋個廟拜拜,一面收拾了包袱行李,走下客棧,撐開傘,少女打算先祭一祭自己的五髒廟,然後向下一個城郭進發。

茶飽飯足之後,元夕向人打聽最近的城鎮要怎麽走。

“往南邊的城鎮。”她強調。

“哦,那姑娘你可以租一條船,順流而下,只需一天,便可到達曲水郡了。”

坐船麽……

元夕頓了頓,笑着問:“請問大哥,去曲水郡還有別的路可走麽?實不相瞞,小女子有些暈船,實在受不得這個。”

“唔,去曲水郡,走水路是最快最方便的,偏偏姑娘你暈船,這可難辦……走陸路的話,又麻煩又費時間呵……”

元夕想說不要緊,大哥你給我指一條路便是了……但話還未出口,心神就被路旁的另一個聲音吸引過去。

“聽說了麽,北邊那個臨潮城,有個挺出名的蠱師被抓起來了。”

骷髅蠱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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