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約定(一)
米夏爾·恩德還記得自己第一次與濱田廣介相遇的情景。在當時美國最混亂的底層街區,僅僅為了活下去就必須竭盡全力的人間地獄裏,偶然遇到了與自己一樣因為擁有異能力而被當成異類的人。
與他同為偷渡難民後裔的年長他十幾歲的日籍男人,收留了被家人遺棄的他。随着年齡的增長逐漸能夠掌握自己異能力的米夏爾利用異能和與生俱來的善于策略的頭腦,在當地建立起了一個小型的非法組織。——但是除了那個一直和自己在一起的人之外,他并沒有相信過那些僅僅是依附于他的能力而聚集在他周圍的部下。随着組織逐漸發展起來,在當地漸漸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根據自己的異能力,将自己的組織命名為“PARADOX”。直到組織具備一定的規模之後,他開始向着更具野心的方向發展,與同階級的非法組織進行對抗或協力。接到來自日本橫濱的那個組織的邀請的時候,他本來沒有打算考慮,卻在看見濱田廣介的神情的時候改變了主意。
他看出來濱田廣介想要回到自己的故國。對他而言,本來在哪裏存活下去都無所謂。成立組織也好、進行抗争也好,從始至終不過是為了能夠一直和濱田廣介一起活下去。
他接受了邀請,帶着自己的組織遠赴重洋來到了日本。如今想來,那是他至今最為後悔的選擇。
PARADOX本來并非異能組織,僅僅只是一個非法武裝戰鬥集團。遇襲的時候,沒有與異能組織戰鬥經驗的他拼盡全力才堪堪護下了濱田廣介。因此導致戰力損失了大半,在之後被另一組織控制并以濱田廣介的性命進行要挾的時候,他除了服從之外完全別無選擇。
這是另一個令人後悔的選擇。
他在世界線錯亂引發的異能暴動之下被送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就已經明白在原本的世界,失去了自己行蹤的敵人根本不會繼續留着濱田廣介的性命。但是他仍然抱着一絲近乎瘋狂的僥幸,不惜一切代價重建組織跳躍二十年的時間來實現這個瘋狂的世界改寫計劃。
他在這個世界裏再次找到了濱田廣介。但是他明白,那不是屬于自己的那一個人。
在組織穩定發展以後,他就将首領的位置暫時交給了這個世界的濱田廣介。他與濱田廣介約定過自己一定會回到他的面前——對兩個世界的濱田廣介許下過同樣的約定。
晨光落入金發的青年首領眼中的時候,在先前的橫濱電路摧毀計劃中并未全部派出的PARADOX全部武裝戰鬥成員,已經在他的身後集合完畢。
——如今已是約定到來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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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木田獨步早上到達偵探社的時候,非常意外地看見了一個不知什麽時候就已經提前到達并似乎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了很久的熟悉身影。他愣了半天,甚至忘記了向對方質問昨日的翹班失聯行為。
他看着那人像是完全一如平常地笑着擡手向他打着招呼,一時卻有些難以言明的錯愕。似乎在這種一如平常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什麽異常而令人不安的預感。
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國木田獨步猶豫了片刻還是開口問道。
“太宰,你……沒事嗎?”
“我會有什麽事呢,國木田君?我現在就好好地坐在你的面前哦。”那人語調輕松地帶着笑意攤了攤手。
“……算了。沒事就好。”仍然覺得不安但也無法找到依據的國木田獨步無奈地低嘆了一聲。“別總是做些讓人擔心的事。”
坐在對面的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收起了笑容,目光認真地看了自己的工作搭檔一眼。正好移開了視線的國木田獨步沒有看見他此刻的神情,只是聽見耳邊傳來那人有些放輕了的聲音。
“抱歉,國木田君。”他說,“以後不會了。”
辦公室的門發出被推開的聲響,陸陸續續進來的同事們喧雜的聲音打斷了國木田獨步一瞬間的怔然。他有些愣怔地看向神色已經恢複了毫無異樣的太宰治,張了張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最終只能沉默地将疑問壓抑了下來。
上午的工作一切如常地進展着。織田作之助大半個上午都沒有留在辦公室,而是在福澤谕吉那裏做他出差期間的工作總結。接近中午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卻突然被推開,神色凝重的福澤谕吉與跟在他身後的織田作之助一同走進來,在突然安靜下來的辦公室內站定之後,聲音低沉地開口。
“武裝犯罪集團PARADOX今天上午向異能特務科提出了談判要求,并且指明必須讓最高指揮官種田山頭火長官獨自前往。”
中島敦有些詫異地微微睜大了眼睛,
“……這不是在說笑嗎?無論是軍警還是異能特務科都不可能同意這種荒唐的事吧?說到底這種要求……”
“不,事實上現在異能特務科正在緊急商讨應對辦法,迫不得已之下可能真的不得不按照要求去做。”福澤谕吉的目光裏沉下了一絲鋒利,
“——他們的手上有近兩千名人質。就在今天上午,PARADOX突入并封鎖了位于港未來21區的地标塔大廈,控制了當時身處其中的全部游客。軍警在周邊200米左右的範圍實行了區域封鎖,但是無法輕易進行突入援救。對方通過大廈內的監控攝像發來了要挾視頻,目前已經有受害者出現,內務省已經對包括武裝偵探社在內的所有合法異能組織發出了禁止貿然行動的命令。”
突如其來的事态讓所有人都禁不住面露難以置信的神色。但是當前的局面似乎又強行将他們排除在了能夠插手的範圍之外。辦公室內的氛圍一時有些肅穆,各人都低頭沉默着的時候,一直刻意對太宰治多了些留意的國木田獨步注意到那人像是有些恍然地輕輕嘆了口氣喃喃自語。
“……來得太快了。”
中午休息的時候大部分人都顯得有些情緒低沉。已經被定義為恐襲的大規模挾持事件在社會媒體上被封鎖了消息。上午剩餘的時間裏一直獨自安靜地思考着什麽的太宰治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走到看上去神色一如平常輕松地躺靠在座椅裏叼着餅幹棒的江戶川亂步身旁。
“亂步先生,”他略微帶着些歉意地輕聲說道,“可以借給我一點時間嗎?”
戴着帽子的名偵探眯着眼睛揚起了嘴角。“如果請我吃樓下咖啡店的甜味咖喱飯的話?”
“好。”同樣回以一個微笑,太宰治緊跟着站起身來的江戶川亂步一起離開了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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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截了當地說,正因為對方目前以最簡單也是最棘手的方式直接出手,才反而讓內務省一時束手無策。PARADOX并非單純的異能戰鬥組織亦并非單純的武裝犯罪集團,卻反倒兩者皆占。若是直接對戰,無論是武裝部隊還是異能者的戰鬥力,原本都不可能和橫濱現有的戰力相提并論。但是他們巧妙地通過挾持一般民衆避免了直接發生武裝沖突的可能。顧忌到游客的安全,內務省會竭力避免直接戰争。而他們的異能者大概已經在地标塔大廈200米封鎖圈的範圍之內設下了能夠随時感知偷襲的異能,組織的首領擁有能夠自由控制空間轉移的異能力,不會有物資耗盡被困在其中的後患。這種情況下,實際上的突破點其實就在于……”
神色認真地分析了很久的人停了停話語,坐在他對面的人叼着勺子躺靠在沙發裏,帽子低低地壓在前發上蓋住了眼睛難以分辨神色。
“我知道。”他說,“你接下來想說的我也知道。但是這沒什麽意義的,太宰。”他取下了嘴裏的勺子坐起身來,随着他的動作帽子滑落了下來,露出那雙此刻顯得鋒利而深沉的翠綠色眼睛。
“偵探社已經被明确禁止了插手。在這種狀況下若是因為我們的行為導致任何不可控偶然意外的發生,責任将會完全歸咎于偵探社。我沒有打算違背社長的話,至少是這一次沒有打算。這件事已經不屬于偵探的調查範圍了,是恐襲與武裝戰争,是內務省高層應該做出的選擇。”
太宰治沉默了片刻,然後他擡起頭與對方目光相接。
“那麽,”他說,“亂步先生知道對方不惜做到如此地步的目的是什麽嗎?”
“根據先前與漂亮帽子君的聊天推測到了。是和之前的‘老鼠’同樣的目的吧?”江戶川亂步将勺子丢回面前的盤子裏。“我認為對方還沒有達到‘老鼠’那樣的水準。就算我們不插手,這件事最後也不會沒辦法收場。不過是付出多少損失的差別而已。”
“——不。他們的目的和死屋之鼠有所差別。因此即便對方并沒有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樣的水平,卻在某種程度上更加危險。而對方的首領所擁有的那種異能力……”他輕輕閉了閉眼睛,“是一種威脅。對方甚至并不需要在這一次的行動裏取得徹底的達成,而是僅僅作為一個确認。他們能夠将目标鎖定在種田長官的身上,很有可能是和‘天人五衰’建立了某種程度上的合作關系。”
“雖然我知道這件事由任何人來背負都不公平……但是接下來還要面對的尚未開始的危險,如果是你的話應該能夠與之抗衡。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無論如何都拜托了,亂步先生。”
太宰治睜開了眼睛,目光沉黯而空洞,象是帶着決意一般一字一字地說道。
“亂步先生,我需要告訴你一些事情。是關于……”
他略微愣怔地停頓了一下,看着對面的人動作果斷地站起身來。
“好了,到此為止吧。別再說了。”
“……”一時竟有些回不過神來的人下意識地解釋道,“不,這件事您不可能推理出來,所以……”
“對。我無法推理出來。”
江戶川亂步繞過桌子走到他的面前,直視着那雙顯得有些錯愕的鳶色的眼睛,“關于你接下來想要說的那件事,在你沒有說出口之前,我絕對不知道。而且也無法推理出來。這是因為所謂‘推理’這種行為,是建立在對已知條件、理論與常識的分析上所得出的結論。若是推理的‘條件’超出了‘常識’已知的範圍,再厲害的名偵探也絕對不可能做出推理。但是我卻根據已有條件做出了另一件事的推理,而且絕對不會有差錯。”
年輕的名偵探神色嚴肅得與平時判若兩人。聲音卻是不由置否的堅決與肯定。
“——就是你接下來想要說的,是我絕對不能夠去聽的內容這件事。”
他說,“太宰,我将你當成是重要的同伴。是偵探社絕對不能失去的重要的一員。那麽你呢?你究竟把我們當成什麽?”
聲音漸漸低緩,他的語末帶上了些許分辨不出情緒的嘆息。
“——依賴的方式錯了。太宰。”
說完這句話,他不再将目光投向那人,轉身毫無停留地向着咖啡店出口的方向走去。
直到店門上挂着的鈴铛發出關合時晃動的輕響,依然坐在那裏的人才終于象是耗盡了力氣一般,向後躺倒在沙發裏。
他伸出一只手遮擋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很抱歉。”
喃喃低語的聲音象是無人察覺的錯覺一般,很快消散在了安靜的空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