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約定(二)
太宰治從下午回到辦公室之後就一直看不出情緒地沉默着在自己辦公桌前工作,但是因為尚未得到進一步事态發展消息的劫持事件的影響,武裝偵探社的各人都有些心神不定,沒有人察覺到有什麽異常。國木田獨步在午飯後就去了社長室幫助織田作之助一同整理調查報告,直到已經過了下班時間才終于告一段落,留下織田作之助在那裏進行最後收尾工作,國木田獨步先行返回了辦公室。
社員已經陸續離開,他看見已經走到門口的太宰治正在向一同下樓的中島敦及泉鏡花道別。他加快了腳步走了過去,那人擡頭看見他,笑着搖了搖手。
“國木田君。你還要進去的話我就先不關門了哦。”
“嗯。”他随口應了一句,看見那人的神情和平時并沒有太多差異,便放心地松了口氣點點頭。“明天見。”
沙色風衣的衣角與他擦肩而過,他的耳邊留下了一句溫和的低語。
“GOODBYE。”
國木田獨步一時愣在了原地,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那人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樓道裏。金發的男人伸手推了推眼鏡,不解地回想着那句十分平常的道別究竟有哪裏令人感到異常。一時分辨不出原因的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推開虛掩着的門,走進已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
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伸手整理桌面上散落的文件的時候,偶然擡起頭的國木田獨步手中的動作在他的目光觸及到對面的桌面上放着的一件東西時徹底停滞在了那裏。
十分鐘之後,福澤谕吉與織田作之助驚訝地看着神色驚愕失措的金發男人撞開了社長室的門,一只手略微顫抖地握着撥號失敗的電話,将一件東西放在了福澤谕吉面前的辦公桌上。
房間裏另外兩人的目光在看清那件東西的時候同時凝滞了。
——那是一封辭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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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發送完最後一封郵件就将手機關機并拔掉了SIM卡的太宰治此刻神色輕松地穿行在行将入夜的橫濱顯得有些繁忙的街道之間。他向着并非城市邊緣的某個方向走去,一路上行人與車輛的行跡卻逐漸減少。自從多年前那裏被卷入某一事件之後,住在周邊的人也逐漸撤離了那個區域,那裏甚至成為了一個城市中的無人區。不久之前,又曾有一個死而不知的亡靈在那個殘骸處引發了一場暴亂,那之後幾乎徹底成為廢墟的區域如今更是寂靜荒蕪。
太宰治順着斷垣殘壁之間隐約的落腳處小心地走下去,直到站在略微平坦了些的地面上——巨大的半圓形地面凹陷形成的街道的廢墟中心。
擂缽街。
在微涼的夜風裏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随便找了個臺階坐下來的黑發男人有些無聊地拿出随身攜帶的完全自殺手冊翻閱着。這本書的內容他早就能夠一字不差地背下來,此時盡管天色已晚,借着一絲昏暗的微光,他也能從些微能夠看清的文字自行接續上腦海中的內容。他一頁一頁地翻着書頁,嘴角微微上揚着,就象是在等待着一個約會那樣。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感覺到有人在他的身後擡腳輕輕踹了踹他的後背。
他笑着合上書,嘴裏抱怨着轉過身來。
“來得好慢啊,中也。”
“廢話,不是剛剛才過下班的時間嗎?又不是人人都會像你一樣沒事就翹班。”披着黑色西裝外套的人神色不耐地罵了一句,走到他旁邊與他并肩坐下。
“所以你又是在折騰什麽?突然一封郵件把人叫到這個鬼地方來,電話還打不通。”
坐在他身邊的人嘴角帶着笑意擡頭望向逐漸昏暗的天空。“這次可不是翹班哦。”他答非所問般輕輕地開口。
“這裏是我第一次遇到中也的地方呢。”
中原中也側過臉看着他,在漸漸沉暗下來的夜色裏有些難以看清對方臉上的表情。
“又不是什麽值得紀念的回憶。”他搖了搖頭有些無奈似地回想着初次見面時有些混亂的情景,嘴角還是忍不住微微揚起。
兩人安靜地坐在街道的廢墟之間,很久之後,中原中也聽見自己身旁的人像這樣問道。
“中也還記得我們那時的約定嗎。”
年輕的黑手黨幹部沉默了一會兒,剛想開口的時候,坐在他身旁的人卻象是并沒有等待他的回答那樣,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
“Port Mafia那邊,得到關于今天上午橫濱地标塔大廈人質挾持事件的消息了嗎?”
“啊。首領也下達了禁止擅自行動的命令。”象是在聽完那一句問話之後就已經隐約明白了什麽,中原中也将目光移向遠處的廢墟,低低地嘆了口氣。
“你想做什麽。”
那人像是有些意外他的反應,但是也并沒有太過追究。
“敵方的首領擁有一種特殊的控制時間與空間的異能力,”他解釋道,“雖然現在由于能力本身的限制暫時無法使用控制時間的那一部分,但是僅僅只是時間的問題。對方能夠在完全掌握情報的狀況下——在未來某一刻将時間回溯到需要的時間點,對已有歷史進行更改。最終目的和死屋之鼠類似,并且更加危險。”
“在他們進行恐襲甚至人質挾持的現在,內務省無法有效進行反擊的主要原因在于對方同時以武裝力量和異能力雙方面控制着人質的性命,在這種狀況下想要對對方進行圍攻的同時對人質進行救援,只有從對方人數的弱勢進行突破。PARADOX曾經有過記錄的案件記載了他們的成員總數大約在兩百人以內,異能力者只有四人,其餘均屬于武裝部隊。在這種狀況下他們對整座地标塔大廈的控制只有通過重點把守與分散監控進行實現,只要掌握了對方監控的死角,就能夠實現潛入與指揮突襲。對方在大廈外圍的封鎖圈範圍內大概是布置了異能力的陷阱,使用異能無效化局部消除不會引起對方的警覺,相比強行觸發要安全很多。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會在今天夜間至淩晨的時候潛入進去,通過某種方式與異能特務科進行傳訊,讓他們能夠從監控死角進行突襲。”
“然後我會找到敵方的首領。因為一些原因他不會躲避與我的正面對決。我不打算讓他像其他人那樣僅僅被異能特務科逮捕。”
“那個人不能夠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我必須完全杜絕他的存在帶來的一切可能性。因此擅自将對方置于死地的我在事後會被拘捕,沒有意外的話應該會被公審處決。”
太宰治從始至終聲音平靜而低緩,就好像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不是它們原本令人感到顫栗的意義。
“這就是我的計劃。”
他不再說話,等待着對方的回應。但是中原中也的目光仍然注視着遠處。他聽見那人就象是并無任何驚愕的同樣平靜的聲音。
“我有幾個問題。”
“嗯,好。”雖然明知對方沒有看着自己,太宰治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武裝偵探社那邊怎麽辦?”
“我退出了偵探社。我的擅自行動将不會對武裝偵探社造成任何牽連。”
“那個人必須是你嗎?”
“是。”
“是無法對我說明的原因嗎。”
“……是。”
“沒有任何別的選擇了嗎。”
“……”
太宰治深吸了一口氣,輕輕閉上了眼睛。
“是。”
“好。我知道了。”
中原中也站起身來,神色平靜地輕輕拽下那件黑色的西裝外套将它扔在一旁的石板上,然後慢慢脫下手套,同樣随手扔在一邊。
在微明的月色之中,他面向着同樣站起了身來的人,擡起了自己的右手。
“來吧。太宰。”
他用一如曾經的動作與聲音像這樣說道。只是嘴角并沒有像那時一樣帶着笑意。
“我會連同你的計劃一起全部擊潰。”
太宰治輕輕地笑了,同樣擡起了手,說出了同樣一如曾經的話語。
“你能夠阻止得了我的計劃嗎?”
在中原中也的身周,暗紅色的重力開始彙聚,地面的石板大塊地碎裂,與原本就混雜其中的碎石一同從地面淩空而起,向着面前的人疾速而去。太宰治早有準備一般迅速俯下身躲避開上方的石塊、順着攻擊的死角向着意圖拉開攻擊距離的人沖過去,擡起右手擋下對方橫掃過來的踢擊。
在肢體接觸的一瞬間,被重力控制着的石塊就紛紛落地,但同時太宰治也被那一腳踢出了幾米遠,腕間的繃帶散開了些許,露出已經有些淤青的手腕。
但是他的嘴角卻微微揚起。
中原中也安靜地等待着他重新站穩,然後腳下施力依靠着重力輔助下的推進力瞬間移動到對方面前,右手握拳向着對方腹部狠狠擊去,被對方一個側身避過,腳尖落地的瞬間轉身一腳踹上那人胸口。
這是一場異于兩人曾經與任何人之間的戰鬥。彼此之間沒有絲毫殺意與憎恨存在。
這也是一場異于兩人曾經彼此之間任何一場戰鬥的戰鬥。從未對彼此下過真正殺手的兩人不再保留任何限制。
【為了一個我非常珍視的,重要的人存活其中的世界。我不得不為此而迎接死亡。】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會把你那些幼稚的自我主義跟該死的狂妄自大一起砸得粉碎。】
太宰治沒有違約。
中原中也也沒有違約。
憑借着對彼此近乎呼吸本能一般的了解,這場除去異能原本應該實力懸殊的戰鬥被延長了将近一個小時。終于體力無法支撐的太宰治在沒有絲毫力量保留的中原中也狠狠踢中胸側的一擊中失了防守的節奏,被緊跟着踹上腹部的一腳踢飛出去狠狠撞上了一面斷牆。他控制不住地張口咳出一口血。
中原中也随後就再度出現在他的身前,擡腳用力踩上了他的胸口。
清晰的肋骨斷裂的聲音。
冰冷的汗水順着蒼白的臉側滑落下來,帶着血的嘴唇顫抖着卻并沒有發出半聲痛呼。躺倒在碎石之間的太宰治略微擡起頭看着踩着自己胸口看不清情緒的人,沉默許久再次無聲地笑了。
就象是初次相遇時。他們第一次對上彼此的眼睛。
他聽見中原中也輕輕開口,說出了和那時并不一樣的話。
“自己放棄計劃、還是我來幫你放棄。選哪一個。”
他輕輕勾了勾嘴角,說出了和那時一模一樣的話。
“……我選擇現在就死在這裏。”
額角受到的重擊讓原本就在失血與疼痛之下有些模糊不清的意識徹底陷入了黑暗。中原中也慢慢放下那只擡起的腳,緩緩俯下身,動作有些笨拙地将已然陷入昏迷的遍體鱗傷的人輕輕地擁進了懷中。
“……我知道了。”
他聲音黯啞、帶着一絲終于無法維持平靜的輕微的顫抖。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象是回答。
又象是一個鄭重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