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唐聞秋已經穿好衣服,垂着頭在床沿坐着,不知道想什麽,又給自己點了一支煙抽上。他就那麽一點點把煙抽完,然後起身走了出去。

他沒有再說什麽。事實上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麽好說,所以他走了。客廳裏傳來細微的腳步聲,他或許撞到了茶幾或者櫃子,發出沉悶的聲音,接着才是門被帶上的咔噠聲。

他走了才好。他走了,我對他的恨,才有可能少那麽一丁點兒。

我仍在原來的地方躺着,身下的床單皺得不成樣子,上面沾染着我們一夜激、戰後的罪惡證據。

幹透的精、液混着汗漬令人作嘔,但我無心理會,只顧瞪着兩只發澀的眼睛,直挺挺躺着,感覺自己像一條死魚。

要真是能在唐聞秋身上死去,做一名西裝褲下死的風流鬼,似乎也不錯。而且只有死去才不用面對放縱過後鋪天蓋地而來的空虛。

可盡管疲憊到動一動手指頭都覺得困難,我卻偏偏怎麽都睡不着。房間裏的空氣污濁難聞,腦子裏的漿糊也在汩汩冒着熱氣,仿佛攪一攪就會被燙得爹媽都不認。

不知過了多久,噩夢一樣的夜終于過去。

天亮了。

我從混沌中爬去浴室洗澡,而後又把床上能拆下來的東西全拆下來,卷成團丢進垃圾袋裏,出門時順便帶出去。順便還看到躺在鞋架上的鑰匙,孤零零一枚,反射着廊燈的冷光。

周一注定不是什麽好日子。盡管陽光明媚,但大太陽底下也總有許多想象不到的意外。

去公司的短短十幾分鐘車程裏,我的車居然被蠻橫變道過來的車連續追尾兩次,差點撞上護欄。

對方是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其中一個操一口濃重的外地口音,一面日理萬機打着電話,一面沖我橫眉豎目問該怎麽賠償。另一個則走過來往我車裏看了一眼,又在車輪上踹了踹。

不用看也知道,我的二手現代如何比得上他們S打頭的嶄新大奔,所以也難怪明明肇事的是他們,卻反過來理直氣壯地跟我要賠償。

“說吧,你們想要怎麽賠?”我抱着手靠在車身上,漠不關心地笑着,“兩位老兄跟了我一路,又連撞我兩回,總不至于是看上我這輛破車,還是只想跟我在這路邊聊聊天?”

“這不是不瞎嘛。”打完電話的那位走過來,朝我腳邊吐了一口,用他的熊掌在我肩頭拍了拍,陰陽怪氣地道,“人啊年紀輕輕的,就怕眼瞎。好小子,哥哥今天心情好送你一句,有些東西不是你的就別碰,有些人不是你能沾手的就別管,否則哪天游戲升級,我怕你扛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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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早猜到他們是為顧傾書而來,倒也來得不算快,只是沒想到他們表達“問候”的方式會這麽直接。

我望着他們笑,說:“顧少那位大哥可能不清楚,我這人沒有別的愛好,除了長得好的男人,就是喜歡玩游戲,不夠刺激的我一般沒興趣。”

踹我車子的那位背心大哥怔了一怔,胡子拉渣的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嘴這麽硬?”

我笑着搖頭:“還有更硬的你們沒見過。不過你們放心,我也不是什麽人都看得上,顧傾書倒是真心不錯。”

黑背心臉都黑了,氣急敗壞地瞪着我:“我看你丫是找死!”

“這都被你看出來了?”我故作驚奇,摸着自己的臉對他笑,“想來想去,活着也沒什麽意思,不如看在天氣這麽好的份上你們幫幫我?”

他們當然不會幫我,反倒是沒想到我這麽瘋癫,他們居然很快慫了,大眼瞪小眼盯了我一陣,丢下一句“有種”後上車揚長而去。

我靠在車邊抽完一支煙,給顧傾書打了個電話。九點多他還在睡覺,迷迷糊糊怪我擾他清夢。

“我路上被人追尾了。”我用盡量輕松的語氣跟他開玩笑,“顧少,該不是你家那位找上門來了吧?”

顧傾書聽完人已經醒了大半,咳嗽一陣才焦急地問我有沒有事,又問追尾我的人長什麽樣子。

我一一答了,笑着問他需不需要找個地方避一避,顧傾書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幽幽地說:“是他的人我才不用躲,反正也躲不過。”

“那怎麽辦?”我問他。

“涼拌咯。管他呢,我先補個覺再說。”

顧傾書說的好像滿不在乎,我想那人到底是他哥,總不能真把他怎麽樣,于是也丢開不管。

開着我那輛劫後餘生的破車往公司去,緊趕慢趕卻還是足足遲到兩個小時。

艾瑪見我進來,從前臺後沖我眨眼,又急慌慌走出來拉着我看面相,她皺着眉頭,不無擔心地說:“不對啊寧遠,我看你今天印堂發黑……”

我被她的神婆樣子逗得發笑:“你确定沒看錯嗎,難道不是眼圈發黑?”

“眼圈也黑,印堂也黑。”艾瑪煞有介事,又往我身邊湊過來一點,跟我咬耳朵道:“你還是小心點吧,今天公司氣氛不好,那兩位大佬一早就幹了一架,說不定要拉你當靶子。”

我大為驚奇:“他們吵架關我什麽事?”

艾瑪朝天翻了個白眼:“還跟我裝!你的老板傑瑞辭職,安森上周五跟人事提出升你做總監,可是這事他沒跟托尼講,所以……”

我愣了愣,無辜道:“……安森也沒跟我講啊。”

回到桌位上,剛放下東西,側對面安森的辦公室門正好開了,托尼一臉嚴肅地走出來,好巧不巧跟我打了個照面 。

我遠遠沖他點頭:“早,托尼。”

他腳步停了一停,臉上沒什麽表情地朝我走過來。

我心裏佩服艾瑪神婆看得準 ,臉上卻只當做什麽都不知道。

上次出差遇上大雪,我去機場接過托尼,盡管那會兒也沒怎麽聊,可多少算是有些交集。我其實不太相信他會把跟安森的不睦轉移到我身上拿我開刀。

“忙嗎?”他問我,“上午不見你,還以為你請假了……”

托尼說話跟他的長相一樣精明,短短一句話,卻字字都有深意。他本身就主管公司行政跟人事,既然已經知道我遲到,請假一說便只剩打臉。

“……不好意思,路上出了點車禍。”

“哦?是嗎?”托尼拖長聲音,眼睛也驚奇地張大,“這麽巧,銷售部傑森早上也出了車禍,這會兒才剛進來,你們兩個說不定可以交流交流。”

我不知道傑森是不是真出車禍,但托尼這話的意思,很顯然是把我們歸到撒謊的同一類。我對上他頗有深意的目光,暗暗打消辯解的念頭。

過一會兒托尼走開,安森內線讓我去他辦公室,我不想動,但架不住他大老板幾個電話一直催,我好歹還是他底下的職員,不得不領命前去。

“……升職的事你不用擔心。”安森倒是開門見山,連一點鋪墊都沒有,“托尼覺得你還太年輕,不過年齡本來就不是問題,我有把握說服他。”

“不用了安森。”我誠懇地望着我這位老板,“不用再幫我争取,我決定辭職。”

安森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半天才讪笑道:”寧遠,這種玩笑可不好随便開。你也許不在意,我也可以不在意,卻不保證有人聽了拿去作文章,除非你真的不想再在公司裏做。”

“我的确是不想再做。對不起安森,我已經有別的計劃。”

安森終于有些信了,沉默了一會兒才問我:“……你的計劃,介意說來聽聽嗎?”

我對他搖頭,抱歉道:“恐怕不行。不過你放心,我要做的事跟公司業務不相關,如果需要簽協議,我一點問題都沒有。”

”問題是太突然了。你知道傑瑞辭職是因為移民,那你呢?寧遠,你回國才剛滿一年,說實話,有個不錯的平臺其實對你的事業會很有幫助……“

安森說的我都知道,可我已經不需要。

辭職的事安森沒有同意,他讓我回去再想想,甚至好心地特批了半天假,說是看我臉色不好需要休息。

我樂得有懶可偷,正好可以去醫院找顧傾書。半路上給他打電話,他沒接,再打,幹脆關機。

我預感非常不好,而這種預感在我沖進病房的那一刻終于變成現實。

一個護士正在整理床鋪,見我氣喘籲籲地出現,頓時像見了親人一樣快步走上來,陪着笑說:“寧先生來的正好,麻煩跟我去把費用結了……”

我一顆心沉到了底,問她:“住這的人呢?”

“被接走了。”

果然!我閉了閉眼,問她怎麽回事。

小護士哭喪着臉,絮絮道:“下午兩點多,病房突然進來幾個人,什麽話也沒有,拔了顧先生的針就要帶他走。我們護士不敢攔,還是醫生跟護士長過來問,但那些人根本不講道理,聽說我們要報警他們還準備砸東西,是顧先生攔着才沒動手,醫藥費那些更是沒人管……”

“放心,費用我會付。”我安慰她。

也只能是這樣了。不過付錢的人是大爺,我三兩句話把小護士哄走,關上門自己在病房裏獨自坐着,又往顧傾書的手機上打了幾次電話,卻還是關機。

過一會兒有人敲門,剛才那位護士從門裏給我遞了一張紙進來,我以為是結算清單,接過來才知道不是。

我一時沒沒看懂,擡頭詢問地望向小護士。

她微微紅着臉:“是我整理的時候從顧先生枕頭底下發現的,他還沒有簽名,我本來想交給醫生,可你既然來了,那還是交給你比較好。”

“遺體捐獻協議書?”我照着那張紙念了一遍,心裏還是覺得不真實,又問她,“你确定是顧傾書的?”

“是他的不會錯。我今天值班,就只有他這個病房需要整理。寧先生,您不是顧先生的表哥嗎,如果有機會您可以跟他溝通溝通,他還那麽年輕……”

護士說的對,顧傾書還那麽年輕,身體盡管說不上健壯,但也還不到要死要活的地步。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什麽樣的考慮,才會産生遺體捐獻的念頭。

我拿着那張紙從頭到尾看了又看,就連護士什麽時候走開也沒有察覺,等我回過神來時,我竟已經靠在沙發裏渾渾噩噩睡了一覺。

我又做了那個夢,卻火光沖天裏,被額頭上的刺骨冰冷激得驚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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