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我皺了皺眉,卻沒有立即睜開眼睛,而是不耐煩地擡手,将搭在額頭上的濕毛巾扯下來,恨恨地拽進手裏。
我沒有生病,更沒有發燒,只是因為做噩夢才出了不少汗,臉上已經被好心擦試過,所以尚且清爽,背後跟沙發緊貼的部分襯衣卻早被汗水打濕,黏糊糊的令人難受。
更令人煩躁的,卻是如影随形無處不在的爛好人。
我不知道蘇錦溪是怎麽知道我在這,更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明知道我對他的排斥,卻依然這樣三番兩次對我刻意示好,而不管我喜歡不喜歡。
驀地張開眼睛,果不其然對上他正定定落在我臉上的目光。他的目光那樣專注,又那樣沉重,以至于剛一對上的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我在他眼裏看到他的悲傷,然而下一秒,他卻朝我露出一個堪稱驚喜的笑來。
“……你醒了……對不起,我吵到你……”
我充耳不聞,坐直身體,随意抖了抖皺巴巴的衣服,冷淡地問他:“你怎麽在這?”
“……我來看你……”
我打斷他:“你應該回你自己的病房好好躺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整個人毫無生氣地挂在輪椅上,像個破敗不堪的麻布袋子。
漠然地看着他,被他臉上一閃而過的難過弄得更加心煩氣躁,我生硬地撇開眼,從沙發上起身,卻聽到隔音很好的門外隐約傳來争執聲,偶爾夾雜幾句“蘇錦溪”之類的字眼。
我冷眼看着他:“外面那些是記者?”
蘇錦溪虛弱地搖搖頭:“……不知道……”
“你來的時候沒看到?”我深吸了口氣,無奈地放緩語氣,“唐聞秋費勁巴拉把你藏起來,就怕大明星你會被人打擾,可你自己不在意,現在怎麽辦?”
他弱弱地道:“……不管他們。”
對着這麽個泥菩薩,我真是吹口氣都要小心再小心,這時候反被他氣笑了:“不管他們?那要不要幹脆把門打開,讓他們進來給大明星拍拍照?明天的頭條……”
“寧遠,”蘇錦溪仰靠着輪椅上,胸口因為用力而微弱起伏着,他看起來像是在生氣,卻還是忍耐地笑着,“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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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蘇錦溪也有生氣的時候,不由一怔,接着又冷下臉:“你想說什麽?如果是還是飯店的事,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的決定,我不會簽字。你省省力氣吧,要麽幹脆找別人。”
“……不說飯店……你坐下來,我慢慢跟你說……”蘇錦溪忍耐地擺了一下手,等我坐下來,低弱地咳了兩聲,問我,“……那件事,我知道了……四年前,不,應該是五年前,給我配型的人是你,對不對?”
我被問得一愣,不明白他這話問的是什麽意思。我以為他早知道了,所以才會做出一塊錢轉讓飯店這種事,可不就是為了補償我。可是聽他剛才這意思,他分明是剛剛才知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他之前做的那些又怎麽解釋?
我想不透,煩躁地看着他:“我不懂你在說什麽。”
“……五年前,我差點死掉,後來做了移植才活下來……”
蘇錦溪說着頓了一下,垂着眼,艱難呼吸了一陣,慢吞吞地接着說:“……我問過唐聞秋,他說給我配型的,是個美籍華人……所以後來我去美國看他……那位大哥給我看過他的傷口,我相信了……沒想到卻是假的……”
我這才算聽明白,也大致猜到是怎麽回事。不管出于什麽考慮,唐聞秋的确把我給蘇錦溪配型的事隐瞞下來,為了應付他的追問,甚至還編造了一個看似逼真的謊言。
現在這個謊言俨然是破了。只是如果蘇錦溪說的不假,他的确是剛剛才知道事實,那他又怎麽發現的?還是說他并不确定,問我不過是求證?
我冷漠地看着他:“你搞錯了蘇錦溪,我并沒有給誰做過什麽配型。你說的四年前還是五年前,我根本不在國內……”
“……寧遠……”他有些凄哀地看着我。
我刻意忽略他眼底湧動的痛苦,焦躁地打斷他:“唐聞秋那麽拼命想盡一切辦法的地把你救回來,不是為了讓你懷疑他。大明星,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們之間究竟發生過什麽,但現在,我只知道你應該回樓上去。”
“……不要。”他孩子氣地搖着頭,對我露出一個慘淡的苦笑,“……寧遠,你別趕我,我不想回去……”
他果然太懂得示弱,跟唐聞秋是,跟我也是。可我還是硬着心腸道:“回不回去随便你!不過我要走了,沒時間陪你做無聊的猜謎游戲。”
我說完漠然起身,才走出來又突然記起一樣重要的東西,我差點忘了。可是我回頭往沙發上看,那裏空空如也,茶幾上也只有那塊被我揉成一團随手丢過去的毛巾,再彎腰往地上找,還是什麽都沒有。那張紙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你在找什麽?”
蘇錦溪一開口,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拿走了那張紙。畢竟這房間裏除了我,就只有他一個人。我站起來,居高臨下看着他,語氣實在沒辦法客氣:“把東西還給我!”
蘇錦溪一張臉白得像鬼,襯得他那雙外星人似的眼睛,越發黑亮幽深,隐隐像有火苗在跳動:“……寧遠,你想幹什麽?”
“是你想幹什麽!大明星,你該不是不知道,未經允許,私自拿走別人的東西,這種行為可以被定性為偷盜!”
我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可是對着蘇錦溪那張臉,又猶如被當頭潑了冰水,頓時偃旗息鼓。“算了,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複雜,你現在把東西給我,咱們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不可能。”蘇錦溪的聲音小的像蚊子。
我皺眉低吼:“給我!”
“不可能!”
他陡然拔高聲音,整個人像突然打了強效針,前一秒還是要死不活的樣子,這會兒卻繃着身體坐得筆直,揚起臉無比堅決地看着我,一字一字又道:“……東西在我這兒,可我不會給你……”
我麻木地站着,對上他交織着悲傷跟憤怒的眼睛,突然有些明白了。
這根本就是一場誤會,蘇錦溪看到那張未簽名的遺體捐獻協議書,一廂情願就認為那是我的,而且,他似乎認定我在計劃什麽。
他不愧是影帝,也的确很聰明,哪怕病入膏肓,也一點都不影響他那豐富的聯想力,以及那較之常人更加充沛的情感。
只是他的這種聰明跟多情,有時候無疑更像是自以為是,而且令人讨厭。
正胡亂想着,卻聽到熟悉的手機鈴響,那是唐聞秋的私人號碼,沒想到蘇錦溪拿着他的手機,此時卻像沒有聽到,我沖他擡了擡下巴。
“不接嗎?”
“不用接。”蘇錦溪說,手機過一會兒就停了,他有些得意,“我自己的手機壞了,用他的電話會少很多麻煩。”
這一點我無比認同,唐聞秋的私人號碼,知道的就沒幾個人。
我雙手插入兜內,放松地對他一笑:“那張紙,你好像搞錯了,東西不是我的,是住在這裏的一位小朋友留下的。我打算拿回去給他。”
蘇錦溪聞言臉色微動,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但更多的卻像是高興,他不确定地又問一遍:“……真的不是你的?”
“當然不是!”我聳聳肩。忍不住心下讪笑,這樣又傻又酸的蠢事,我怎麽可能會做。
“現在可以還給我了吧?”
蘇錦溪卻還是搖頭,只是他的強效針好像已經失效,曾經明豔照人的臉瞬間又灰敗起來,人也無力地往後靠,勉力笑了笑,說:“……你的朋友姓顧……我會讓人送回去。”
我沒料到他知道顧傾書,可是詫異之餘,又着實有些生氣:“你什麽意思蘇錦溪!我跟你的交情也不過這樣,我朋友的東西你憑什麽拿着?”
“……你朋友我也認識……”
“你認識?”
蘇錦溪點點頭,有氣無力地笑着:“……傾書……我教過他鋼琴……你早上是不是被人追尾……他大哥打電話給唐聞秋,是我接的……所以我知道你在這裏……”
我聽得半明不白,皺眉喊停:“等一下,說顧傾書你怎麽又扯到唐聞秋?”
他擺擺手:“……別急……”
可他這說一句喘三句,我怎麽能不急。勉強冷靜下來,再想一想,他說的倒也的确不難理解,于是耐着性子問他:“也就是說,你,唐聞秋,還有顧家兩兄弟,你們互相都認識?”
“是的。”
我硬着頭皮往下問:“你剛才說,顧傾書的大哥給唐聞秋打電話?”
“……是有點複雜……”蘇錦溪說着頓了頓,似乎如他所說,事情過于複雜,所以他需要努力地組織語言。
房間裏陡然安靜下來,門外的聲音才越發清晰。的确是有記者在,當然也有對明星好奇的普通病友,他們七嘴八舌地叫着蘇錦溪的名字,可惜因為蘇大明星的保镖盡職盡責,以至于到現在也沒有一個人可以沖進來一探究竟。
我按捺着脾氣,一等再等。
蘇錦溪終于想好了,兀自笑了笑,說,“……追尾你的那些人,雖然不是顧大少安排,但的确跟顧家有關系,所以顧大少特意打電話來致歉……”
“不是顧大少的人?”我聽得着急,氣蘇錦溪這麽半天也說不清楚一件事,可是我又不能逼他,只好暗自吸一口氣,因為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忍不住冷笑。
“就算不是顧大少的人,他要道歉也該是我,跟唐聞秋道哪門子歉?!”
“……因為唐聞秋要終止跟顧家的合同……”
我一愣一驚:“什麽合同?”
大概是坐得吃力,蘇錦溪兩只細瘦的胳膊撐着輪椅扶手,身體往後擡了擡,只是這樣細微的挪動,他都做的這樣艱難。他用手捂着心口,微微喘息了一陣,接着又笑。
“……原來你什麽都不知道……顧唐兩家,一直有大筆生意往來……為了你,唐聞秋那麽生氣……他不想你受到傷害……”
蘇錦溪說得艱難,我聽得也一點不輕松,就好像他說的每一字,聽到我的耳朵裏,都會自動變成鉛塊,沉甸甸地壓在我的胸口,又落回胃裏墜着往下沉。
我有些站不住,往後退了幾步,重新坐回沙發裏,雙手捂着臉使勁搓了搓,腦子裏卻還是一片混亂。思緒很多,各種各樣的念頭,像炸開的火花一樣四處飛濺,我卻抓不住任何一點。
蘇錦溪斷斷續續說了不少,連貫起來的意思就是,唐聞秋為了保護我,跟顧家那位據說非常可怕的瘋子大哥發了火,甚至不惜終止顧唐兩家由來已久的合作……
這聽起來真像是天方夜譚,或者像是不太美好的童話故事,總之,并不值得我相信。
我雖然不了解唐家生意上的事,也不知道唐顧兩家有什麽淵源,可我了解唐聞秋,也太了解我作為外姓弟弟,作為對他糾纏不清的混蛋,在他心裏到底處于什麽樣的位置。
也正因為看得太清楚,所以才越發覺得蘇錦溪編的故事,實在是苦心孤詣,而且極其可笑。
我挪開手,側過頭定定地望着蘇大影帝,他也正看着我,這時目光閃爍了一下,看似有些不安。
“……寧遠……”
“大明星,你說唐聞秋不想我受到傷害?”
“……怎麽了?”他臉上滿是不确定,“……我說錯了嗎?”
我冷笑着搖頭:“沒有。你沒有說錯!他的确是怕我受到傷害,所以幹脆連我身上的東西,他也一并取走,這樣才方便他更好地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