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有生之年我從未經歷過什麽稱得上奇跡的事情,我不愛許願,也不求神佛,不是因為我像唐聞秋那樣強大,以為什麽都能牢牢把握在自己手裏,我單純只是清楚自己生如蝼蟻,就算有什麽痛苦掙紮,也不值得上天憐憫。

但這一次,我卻希望創造奇跡,可以用我的方式,換蘇錦溪活下去。

如果還能換唐聞秋一生幸福,那更是老天額外饋贈。雖然我不知道沒有我,唐聞秋會不會更幸福,可是沒有我,他一定比過去輕松自在很多。

那樣的結果,其實也很不錯。

一個人在黑暗裏沉淪,又像幽靈一樣四處飄蕩,茫茫無際的虛空裏,一點點響動,都像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叫着我的名字,聲音那樣熟悉,卻一點也不溫柔,

短暫的驚喜過後,我繃着一顆心,故作平靜地迎着那個從黑暗邊緣一步步朝我走來的身影,她與我隔着一段距離站下,盡管面容模糊,可我知道,是她。

是很多年前,在唐家老宅裏,将她冰涼的指尖在我臉上一掠而過,客氣又疏離地說着“寧遠,歡迎你”的那個人。

“……媽。”我叫她。明明這樣簡單的字眼,卻像哽在喉嚨裏的碩大石頭,千回百轉才擠得出來。

“媽?”熟悉的聲音拖高尾音,先是不信,接着卻冷笑,“我不是你媽。”

我急于分辨她的樣子,卻徒勞無功,只看得到跟她的面容融為一體的虛空。我無力地辯解:“是你在叫我。你知道我的名字,你認識我!”

“我認識很多人。”她淡然道,聲音驀然變得陌生,雌雄難辨,帶着令人惡心的陰冷,“知道你叫寧遠,一點也不奇怪。”

我猶抱一絲希望:“……你是瑪麗莎……”

“不,我不是瑪麗莎。這裏沒有瑪麗莎,也不會再有寧遠 。你或許忘記了,這裏是跟你來的地方完全不同的世界,這裏的人都沒有名字,但每個人都會有屬于自己的編號。對,很快你也會有你的編號。”

“……可是……”

她不耐煩:“沒有那麽多可是。”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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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知道,你已經死了。”她突兀地笑起來,像剛獲得某種勝利,“你用愚蠢的方式放棄生命,現在它屬于我,你沒有權利争辯!”

我沒有争辯,也不想争辯。

我只是看着她,雖然黑暗裏,除了她身後若影若現的某個通向不知名處的洞口,我的眼睛幾乎已經跟瞎子無異。

“還有什麽要說的嗎?”她問我。

我想一想,無聲笑了笑,搖頭:“沒有。”

“有後悔的事情嗎?”

“沒有。”我依然搖頭。

她看似不信:“是人都會有後悔的時候,你怎麽可能沒有?”

我笑着回她:“是你說的,我已經不是人。做鬼第一天,也甚至來不及做什麽值得後悔的事。”

“那死之前呢?你後悔過嗎?”

我又想一想,還是搖頭。沒有。我沒有後悔過。我活着時的一切,本來就沒有可以供我選擇的餘地,什麽都是早注定好的,即使做了也不過是既定軌跡,中規中矩,又何來後悔。

“知道你要去往哪裏嗎?”

“不知道。”

良久的沉默過後,那個聲音冷冽道:“生老病死,自然輪回,即使是到陰曹地府也該得到善待。但你不一樣,你自殺而死便是背叛,按例要下火刑。當然,除非你有理由說服我。”

“理由?”我不解。

“是。死即是死,事實不可改變。但受不受刑,卻是我說了算。”

我不知道所謂的火刑是什麽,大概跟我從前看的電影無異,十八層地獄,千萬種折磨,總有一種适合我。

“我愛我的媽媽,這樣可以嗎?”

她聞言一怔,接着冷笑:“你媽都不認你,哪來的母子深情。”

說的也是。

我又笑:“我救過人算不算?”

“救過誰?”

“我的哥哥。我救過他,這樣算嗎?”我讪笑着,為自己這般怯弱感到羞愧,不過是自己的選擇,又何必拿來當做豐功偉績,想想又搖頭。

她饒有興致,比那個世界的人還要八卦:“為什麽搖頭?”

“沒什麽。”我說,卻又靈機一動,“我照料過王媽。她對我好,我送她終老,總不算辜負人性本善。”

“王媽張媽有什麽重要,你照顧她,是因為你心裏記挂着另一個人,你代他侍奉,也不過是心有所圖,這樣動機不純的善良何嘗不是騙子行徑!”

她言辭犀利,我卻無從反駁,苦笑着将她的話一一收下,直到她不死心,又問我:“如果給你一次詢問真相的機會,你最想問的問題是什麽?”

“最想問的問題?”我嗫嚅着。

“對。我無所不知,可以給你一次了解真相的機會。”

“讓我想想。”

我閉上眼睛。如果真的無所不知,我想問什麽呢?問唐聞秋愛不愛我或者有沒有愛過我?問蘇錦溪恨不恨我?問我五歲之前究竟發生過什麽?還是問……

“有嗎?”聲音很不耐煩,“我接待過的人裏,屬你最磨蹭。”

“有。”我大聲道。

她興致陡高:“你說。”

“我小的時候養過一條狗,後來被車撞死了。我想問我還有機會見到它嗎?”

那個聲音嘲諷地問我:“你可以問的事情很多,卻偏要問一條狗?”

我點點頭:“它是我很好的朋友。”

“一條狗?”她頗不屑。

“對,就是一條狗。卻也不止是一條狗。”我笑道,心裏難得清澈輕松,“他很粘我,信任我。是那個世界裏對我最沒有戒心的朋友。”

“可它還是一條狗。”

“那又怎麽樣?”我有些生氣,“我是它的全部!”

那個聲音冷笑着,并不屑争辯,過一會兒又問:“再沒有別的?比如放不下的人和事,也沒有嗎?”

“沒有。”

我斷然搖頭,笑一笑,這時候才明白,孑然一身的好處原來是了無牽挂。

陌生的聲音帶着不屑掩飾的怒意:“說完了?”

“說完了。”

“那你聽聽我的。你這個人最自以為是。你以為你愛你的媽媽,可她到死都不願見你,可見在她心裏你就是不孝;你滿嘴謊言,對朋友對兄弟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就是不忠不信;你到死關心的只有狗,親戚朋友都不值得你一問,可見你是覺得人不如狗;再有你口口聲聲說你救了別人,卻不知道那人願不願意接不接受……你生而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死了恐怕十八層地獄都容不下你。寧遠,你還有什麽可說的?”

她說的不差,我卻突然有些着急:“有!我有話說。”

“那你說。”

我急切地望着她:“你真的不是我媽?不是瑪麗莎?”

“我是瑪麗莎。可我不是你媽。從來不是!”她冷笑道,“這一點你不是早知道嗎?”

我怔怔地看着她,她的臉隐在她身後的越來越明亮的光線裏,變成花白的一團,卻隐約看得出那是一個笑臉的模樣。

她嘲諷我的一切。

過一會兒她說:“前世的緣分前世斷,在這裏我只是接你一程的信使。寧遠,既然你已經再無牽挂,便從這裏走過去吧,去往你該去的地方。”

我問她:“那是什麽地方?”

“來處來去處去,何必在意它是哪裏。”

“我能看看你嗎?”

“走吧。”

她終究不耐煩,朝我揮一揮手,像平地卷起一道旋風,将我裹挾其中,重重抛向那個光芒萬丈的洞口。

那是火的世界。

巨大的火舌舔舐我的臉上的皮膚,又從我的口鼻鑽入,沖向五髒六腑,灼燒一切。

一如我從前反複做過的那個夢。

噩夢。

夢卻醒了。

我算計好了死,卻還是在醫院的病床上醒過來。

睜眼看了看,又再次閉上眼睛,感受耳邊的一切。太/安靜,完全沒有燃燒的哔啵聲,再用鼻子嗅一嗅,什麽味道也沒有。

沒有肉體燒焦的臭味,也沒有醫院消毒水的味道。我大概失去了嗅覺。

不過這并不恐怖,甚至值得慶幸,因為記憶裏腐爛的味道讓我想起來還是惡心。

房間裏有人,正靠在窗邊打電話。是酒窩妹,聲音刻意壓低,卻還是聽得到語氣裏的沉重,甚至有些氣憤。

“……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再說……”

“……不會,我沒有……有本事就不要找我……”

酒窩妹挂了電話,還猶自望着窗外發呆。

我只看得見她的側臉,眼睛閉着,嘴巴生氣的抿在一起。她的鼻子實在不算高,那大概也是她臉上最讓她不滿的部分,所以她曾開玩笑說要去做隆鼻。

我掀開被子坐起來,頭有些暈,兩手抵在太陽穴上使勁摁揉才好一些,轉頭又看向酒窩妹,她不知道想什麽那樣入神,很久之後才終于察覺我的視線。

她先是一愣,接着欣喜地跨過來,臉湊到我眼前,盯着我看了又看,還不相信,又要伸手往我臉上摸,被我偏頭躲開。

她一臉傻笑,聲音因為興奮而帶着明顯顫音:“寧遠,你醒了?”

我忍着笑,逗她:“寧遠是誰?你又是誰?”

酒窩妹變臉一樣,眼圈頓時紅了,眼裏泛起水光,咬了半天嘴唇才艱難出聲:“……寧遠,你真不記得了?”

“不記得什麽?”我忍得辛苦,好在沒有破功,“你到底是誰?”

“寧遠……你真的……”

眼看酒窩妹捂着嘴就要哭出來,我于心不忍,卻也笑不出,只能故作無辜地望着她,抱歉道:“對不起,只是開個玩笑……”

“寧遠?”酒窩妹淚眼汪汪,“你沒有失憶?你知道我是誰?”

“知道啊,我欠你一張銀、行、卡。”

她才沒空理我的玩笑,急着問我:“那你有沒有哪裏不舒服?頭痛?或者別的?”

“沒有。我很好。”

可我話音未落,酒窩妹就一巴掌扇到我肩膀上。她就是打人也這麽善解人意,知道男人的面子掃不得,肩膀上骨頭一塊,反正打不死人。

她眼角含淚餘怒未消,卻又強忍着沒有發作,與我瞪視一會兒,頹然離開床前,整個人伏到窗臺上,嗚咽出聲。

我拔掉手上的點滴,輕手輕腳走過去,将我的手覆在她的背上無聲安慰着。

酒窩妹直到現在也沒有罵我一句,可我知道我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對她來說一直都是。

酒窩妹哭了一會兒終于收聲,胡亂擦了臉,轉身過來面對着我,我對她笑,她卻只是扯了扯嘴角,笑得十分勉強。

“對不起。”我誠懇道,“沒想到又麻煩你。”

“道歉有什麽用!”酒窩妹憤然瞪我,嘆了口氣,又說,“還好你沒死。寧遠,你犯一次傻不夠,犯兩次我也盡量理解你,但求你以後不要……”

“沒有以後。也不會再有下一次。”我笑着保證。

人死過一次,總會突然懂一些從前不明白的道理,也順便放下一些執念。

我愛唐聞秋又如何,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情,于這輩子再沒有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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